文學食譜 : 道德迷途──情牽雞食
李日康 03/06/2016
老香港有所謂「無情雞」習俗,即在尾禡(亦稱「尾牙」)老闆宴請員工時,把雞頭移向意欲解僱的同事,暗示結束賓主關係。後成諺語,流傳至今。今期是本年度最後一期「文學食譜」,壓軸奉上雞食兩款作結,至於作品中的主人翁究竟有情還是無情,則留待讀者各自細味了。
■怪味雞
˙材料
雞╱鴨╱貓╱狗╱龜╱白兔……若干
心神合一的目光……一雙
˙做法
1. 從魔幻廚房憑直覺選取與自己緣分最深厚的雞、鴨、貓或狗
2. 回家後悉心打理,視如己出
3. 日久生情,不用殺生進食,即可調理情緒,適合受傷的都市人補心補肺
˙賞味小記
〈渡海〉選自韓麗珠最新的短篇小說集《失去洞穴》。小說一貫韓麗珠式的魔幻寫實風格,書寫城市寓言,展現都市人異化生活下的疏離情感。除了都市人細緻複雜又敏感的感情狀態,《失去洞穴》還有所開拓,例如同名點題作〈失去洞穴〉以及〈假窗〉,牽涉近年來社會上糾纏不休的土地問題;〈渡海〉則有部分觸及動物與飲食的問題。
韓麗珠的小說一向以詩性語調、意象、深刻哲思取勝。是次〈渡海〉的選段中,由「一個比較柔軟的地方」通往的不是血肉屠房,反而是更像動物園般的秘密後花園,養着可食用的家禽雞、鴨,甚至是不可食用的貓、狗。這間魔幻食店,具有濃厚的反諷意味,將都市人的負面情緒連繫到高速生產形同消耗垃圾的飲食習慣,以至看待生命的態度。全文最弔詭之處,在於食店老闆阿凡始終沒有正面回應主角的疑問,究竟領養動物是為了進食,還是為了其他原因呢?
凡已經注視著她的臉太久,彷彿在觀察天空裡雲的聚合和變形,直至那裡終於下雨,她哭泣的聲音和店外淅瀝的雨聲融合成了一種新的節奏,振動著他的耳膜,他不禁如釋重負地呼出了一口氣。自從他的食店開業以來,他看過太多顧客飽滿著憂傷的情緒,消瘦著太多茶飯未思的身子,他們在店內狂叫、流淚、亂舞,昏睡以後,清醒過來,便吃下了一口肥美的肉。他認為,這並不是因為他廚藝精湛,或砍骨切肉的方法了得,而是,堵塞著他們循環系統的東西已經排出,不久後,他們便恢復了正常的運作。
「過來吧。」他站起來對她說。
她帶著被淚模糊了的視線和浮腫的眼袋,尾隨在他的身後,穿過布滿油跡、肉碎的汙水的廚房,推開一扇鐵門,進入一條黑黝黝的甬道。
「到哪裡去?」她不安地問。
「一個比較柔軟的地方。」他安撫她,又推開了一扇生鏽的門,她嗅到了草的氣息,日光刺激著她的瞳孔,一隻受驚的雞轉過頭來,剛好發現了她。她踏在草地上,幾隻雞警戒地走到更遠的地方。她的視線便落在淡灰色的水泥牆上,那裡有幾個寬闊的鐵籠,幾隻懶洋洋的貓蜷縮著身子睡覺,其中一隻睜開了眼睛,卻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不遠處是一座黑色的鐵柵,一群犬隻被困那裡吠叫,似乎在控訴,但也有可能在哀求。只有人工湖內的鴨群自在地暢泳,她走到湖邊,所有的鴨子都對她視而不見,靠在一旁歇息的龜便稍稍伸長了脖子,雪白的兔子躲在簷篷下,那是唯一能躲避風雨的地方。
「從牠們之中挑選一隻吧。」他走到她身旁,湊近她的耳畔放輕了聲線,就像生怕驚動了正在享受寧靜午後的動物。「只要你打從心裡喜歡牠,就可以把牠帶回,悉心地撫養。」他向她解釋,進食是莊嚴的儀式,而飼養是必經的預備步驟。「大部分的人卻忽略了這一點。」他抱怨,但語氣裡有著無法掩飾的自傲。「他們把預備食物的過程和食物本身都弄得像垃圾,然後倉促地放進嘴巴裡。」他搖了搖頭。
——節錄自韓麗珠〈渡海〉
˙書名:《失去洞穴》
作者:韓麗珠
出版:台灣:印刻文學,2015年5月
■手撕雞
˙材料
自來雞……一隻
陽光庭院……一隅
徒手……一雙
飢腸轆轆、良心……可備╱可不備
˙做法
1. 自來雞放養於陽光庭院,使其飽受生命力浸潤
2. 狠下心腸,空手撕殺
3. 如備有良心,即最後懸崖勒馬,飢腸轆轆無所果腹;如未備良心,則出盡全力,但後果自負
˙賞味小記
山白朝子,亦即日本流行作家乙一。以山白朝子名義出版的怪談集《胚胎奇譚》,描述了圍繞江戶時代怪異旅行家和泉蠟庵及其周遭友人的奇怪經歷。只要有和泉蠟庵的旅程,就必然會迷路,而且總是通向各處在地圖上沒有紀錄、無法正常到達的秘境。
〈絞〉這個章節中,透過主角耳彥第一身視點,細緻描寫白雞的人性動態,包括:盯着主角的茶泡飯、吃過主角的剩飯後緊跟着他們……舉動帶極重的「人味」,主角甚至替牠取名「紅豆」。只有把雞寫得愈動人愈可愛,在迎向主角求生、吃與不吃的抉擇時,矛盾衝突才可以表現得更尖銳。
大家不妨想想,跳出主角的主觀臆測,究竟白雞紅豆牠本身想法如何?牠知道主角已動殺機嗎?牠會否早已準備犧牲?主角吃過白雞後,生存的代價又是什麼?
˙按:主角耳彥與和泉蠟庵是江戶時代的旅行家,藉尋幽探秘撰寫旅遊書為生。他們經常會誤闖怪異詭秘之地。是次他們在途上遇到一隻極懂人性的無主白雞──紅豆,主角與紅豆產生友情,帶著牠一同來到某個漁村。這怪異的村裡,不論建築、食糧,在主角眼中看來都如有人臉附着,使主角產生了嚴重的幻覺,不肯進食。
睡著睡著,突然有熱粥流入我口中。村民抬起我的頭,和泉蠟庵則是拿著裝有熱粥的碗往我嘴裡倒。我使足氣力將他們的手甩開。手指伸進口中,將吞進肚裡的東西全嘔了出來。和泉蠟庵望著我,一臉愁容,不知在低語些什麼。可能是在說「你兩頰都凹陷了」或是「再不攝取營養,你會沒命的」。但我的耳朵和腦袋都逐漸麻痺,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我不禁懷疑他也變成這座漁村的人,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我躺在被窩裡望著天花板和牆壁,可能是空腹的緣故,木紋的紋路看起來像在搖曳。我多次與木紋中的人臉四目交接。我這才發現,我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眨眼了。我會就這樣一命嗚呼嗎?我茫然地思索此事,心中萌生怯意。這時,我發現有個東西可以讓我不必餓肚子。也就是說,我想到有個能吃的東西就在我身邊。
我從被窩裡起身,叫喚那隻在庭院裡遊玩的白雞。紅豆、紅豆,到我這邊來。那隻漂亮的白雞微微發出笛聲般的叫聲,朝我走近。牠睜著烏黑的大眼珠,望著從被窩裡起身的我,面露擔憂之色。這隻白雞可能隱約也感覺到我身體狀況不佳。
我輕輕以雙手抓起牠那覆滿白色羽毛的身體,抱在懷中。紅豆似乎還不明白我意圖,一臉納悶地側著頭。可能是牠剛才一直在戶外玩的緣故,白色羽毛濃濃散發出陽光的氣味。
我左手一把抓住紅豆的雙腳,以防牠逃走,右手絞緊牠的脖子。就像在擰抹布一樣地使勁絞緊,紅豆的脖子變得好細,我掌中清楚感覺到牠骨頭的觸感。
紅豆振動翅膀,拚命掙扎。那模樣就像在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牠的頸骨在我手中發出擠壓的聲響。牠死命抵抗,想要逃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牠這股意念不斷向我傳來。 ……
——節錄自山白朝子〈絞〉
書名:《胚胎奇譚》
作者:山白朝子
出版:台灣:皇冠文化,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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