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17

霧中書 與何潔泓,及其他獄中青年 洪曉嫻

世紀.letter:霧中書 

與何潔泓,及其他獄中青年

洪曉嫻   06/10/2017


編按:剛過的周日,市民遊行聲援因社運行動而在囚的青年。作者洪曉嫻,曾站在社運前線抗爭;今天從事文化工作,並為人母,寫成「霧中書」四則,給在囚者,亦為未來的人而寫。



【炎熱的夏】


     又是暴風雨的時節,没有停息的 大雨,一直下,夜裹狂風擊砰窗門。


    2010年的6月,也是大雨,傾盆之下我們在舊立法會,那一年立法會討論和投票政改方案,80後青年發起苦行包圍立法會,那是繼高鐵以後第二次的苦行包圍。我記得那一年,下好大好大的雨,苦行者在地上用粉筆寫下「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字還未寫完就被大雨洗走,而苦行的人像西西弗斯般,在,雨中寫字。


    是不是每一場運動都是西西弗斯,推大石上山,石滾下,再推。每一次每一次。什麼叫做勝利,什麼叫做失敗,在歷史面前我們什麼時候會把推石上山看成日常,戰勝命運的捉弄。  


    定還是我們之中,許多人都視此為日常。


    當日我們寫來寫去,港人治港,高度自治。


    時局翻了幾番,如今回望,當時那麼的卑微和溫和。


    其實我們又怎麼會想到,在不夠10年以後,香港會變成這樣。


    在你人獄後,我翻看你臉書上的照片,才想起我們在不同的遊行和行動上相遇,拍過照片,都是匆匆忙忙,看到便擁抱打招呼。當年藝術公民又或是李旺陽的遊行,因爲没有申請,或者是因爲想要搶奪馬路,難免會有警察阻撓,那時你和同伴保護我們,走在前方開路,你們的身影翩翩,我們在你背後。 


    這一次你也在我們前面。

 

【天空】


    你帶我看深水埗的天空。我們擠在狹窄的舊式茶餐廳裏吃叉燒即食麵,你倒背如流數着香港的貧窮問題,帶我穿街過巷,你叫我抬頭,你說你看,這裏有些房子劏成兩 層,人就躺在裏面,連坐起來的空間都没有。  

 

    走上北河街市政大樓的觀景台向外望,那一整排的天台屋,電線與魚骨插了個滿,我在觀景台上發呆,你說起你那年帶過的導賞團 一一全香港的貧窮人口有幾多,有多人在輪候公屋,有多少人蝸居斗室,連翻身的空間也欠奉。


    安居,在這個城市好難。

    我們看着那片深水埗的天空,前方是貧窮的唐樓劏房天台屋 (如今政府竟然還想把這些不人道的居住空間合理化,牽頭出租) ,後方是拆毀重建的「豪宅」,土地收回來,趕走了原來居住的人,建更貴的房子。


    原來的人呢?原來的人去了哪 裹?


    所謂身土不二,安土不遷。這些 年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願望。人不過是想有片瓦之所。

    從菜園村到新界東北土地運動,從反高鐵苦行去到命運自主,不都是爲了我城我地,人的家園嗎 ? 


    誰來保守你内心自由的家園?


    你在囹圄裏的天空是怎樣的?我每次給你寫信,寫地址河上鄉,我便想,在靠近村莊的土地上,能不能給你安慰。


【顏色】


    獄中的所有都有規定,其中我特別留意了獄中指定的口紅,今年七一,一起做遊行持的明慧笑我,好多年前她問我怕不怕坐牢,我說我最怕在獄中不能化妝,這句把她嚇呆,她問 : 「你是不是真的有準備好?」没有人會真的準備好,深思熟慮如你,也難免痛哭。我想,在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會想,在獄中無法化妝的事,牢獄甚至剝奪了我選擇對人展現怎樣的形象。於是我在看到獄中可用物資時,竟然有囗紅,便去買一管來抹。 


    描唇的時候想念你們。讓我的日 常,有那麼一點與你的日常相同,口紅的顏色是接近赭紅的深紅,最近於血的顏色。赭紅從土地而來,可以染衣,染成的赭衣以前是囚衣。 

 

    我這才知道赭紅原來也是囚者的顏色。


    我又把你的囚中編號翻譯成顏色,恰好是赭黄,赭黄也是泥裏來的顏色,赭黄便是我們所知道的土黄色,你知道嗎?赭黄是帝王之色,龍袍上的便是赭黄。


    天子與囚者之衣衫皆出於泥土。

 

    大地之色。大地就是生命的所 在。


    古老的神話裏神用泥土造人,上帝女媧皆用泥上按自己的模樣創造人類,遠古的先民在語言出現以前,是否就深知道土地和人的關係,地在人在,吹一口氣到泥裏就鲜活起來。  

 

    人不能脫離土地而存在。

 

    地給予我們生命、色彩,一切的起源。土地給了我們自由,也給我們不自由。有權者巧取豪奪,變賣暴發,他們的暴力在華衣美洒中殺人奪地不見血。


    無權力者的反抗。


    我記得李維怡在她的歌《自由的滋味》説,「自由唯一 價就是自由」,你爲土地所付出的自由,爲了我們以後的自由。


【寫信】 


    這是天涯若比鄰的時代。


    想起你妹妹天南地北行走,但資訊發達的年代,刷動手機便知遠在天邊的人兒,高山深海都不能阻隔。

 

    但囚牢的意思就是把人隔絶在一囗之地,人在囚中,觸不得,擁抱不得。便是比鄰若涯。我們在同一個城市裏,隔着高牆,唯有在書寫的時候我感覺跟你靠近,哈維爾在説獄中生活時,説他每周只可以寫一次信,書寫是他最期待的事,由於紙筆有限,也不能起稿,他時常偷偷把起過稿的書藏在「那些未出生的孩子們」裏一一男囚遺精的被單裹。

 

    你在獄中是如何寫的?你如此善 於書寫,寫的時候,有没有感覺靠近自由的内心,靠近外面。 

 

    你密密麻麻的家書,獄中的字句。

 

    他們把我們分成裹面和外面,文字穿越高牆,一紙薄薄,去到你手上。比起你,那麼輕。


    親愛的,你們苦行到這一站,有霧,但霧並不長久,有霧便有晴,太陽升起,地上騰騰的霧便會消失,到我們回個頭來,會看見上山的路,你們推石,爲我們所開,爾後我們接過那大石,後繼不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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