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份者達人 : 骨醫陳志偉
香港斷骨,接合修補不能再拖
潘曉彤 18/08/2019
陳志偉素來低調,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堂連儂牆前略顯尷尬。站出來發聲,希望呼籲林鄭的管治班子中有人能本着良心推林鄭走前一步,「你不出來,你都有份推你的香港落呢個深淵」。
多間公立醫院醫護人員在過去的周二自發舉行靜坐集會。「你同我,都係香港嘅stakeholder,要捍衛香港。我哋雖然失望,但唔好絕望。」在聯合醫院大堂,前骨科主管陳志偉醫生揑揉着手中的黑口罩,站了起來跟圍坐着的同工打氣,舉起拳頭,「唔好放棄,大家𠵱家要加油!」三年前退休了的他,每星期兩天半回到這所服務了三十餘年的醫院兼職,靜坐當天,他提早回到醫院參加,在直播鏡頭中,一度哽咽。
曾經,自我審查……
拜託醫生朋友的醫生朋友、經歷一番轉折才跟陳志偉醫生聯絡上。周四傍晚,隨他帶領進入經過一次拍卡和一次密碼輸入、穿越兜轉迴廊才能抵達的地下四層小會議室。剛完成一天工作的他已脫下醫生袍,坐到沙發上,說起記者忐忑等候回覆的大半天裏他的猶豫。「裏面有一些自我審查,大家傾偈無問題,但刊出時有什麼影響呢?想了很久之後,我覺得……我都只是small potato,北京都唔得閒睇。」他卻說,希望北京不會記他的過。憂慮並非無中生有,多年來他頻頻隨天鄰基金會到內地義診,也到北京積水潭醫院提供訓練指導,當中有整整三次,過境時被帶到房仔裏去。「不過呢,入去等一陣之後,啊無嘢你走啦咁樣。」他說同行人全都順利過關,對自己為何名列黑名單毫無頭緒。「我沒犯過事,唯一想到的是八九,但八九我無上北京,只是在鏗鏘集出過(鏡)。」
因血濃於水而留下
回歸前夕,鏗鏘集特輯《矢志不渝》,訪問六位未有計劃移民的香港人,陳志偉是其一。節目在十年後,跟進受訪者的生活和心理變化。重溫節目,一九八九年的陳志偉提到自己留下的原因除了捨不得病人,還因為對中國血濃於水的感情。十年後的他,對回歸後狀况感到滿意,稱對遵守一國兩制約定的中國政府信心大增。攝製組後來隨他到內地義診,他說了這樣的一句,「若一個國家要成為強國,不能只在經濟上,不在文化上有進程是沒法改變,這也包括政治和民主」。
回歸二十二年,眼前的陳志偉依然堅持回內地義診,卻添了憂慮,「我答應了下個月再上北京幫他們做training……如果到時甩了底,都不是我的錯,我都唔想。如果要發生,都沒理由不去講一些事。然後我再想,我們真的可憐,為何我們要自我審查到這個地步呢?」
骨頭有記憶嗎?
陳志偉自四月起出席反修例遊行。回到醫院,為免妨礙年輕一輩的顧問醫生率領他的團隊,陳志偉兩年前起不再巡房,專注看兒童骨科門診和做手術,這令他沒機會接觸到任何在這場運動中骨折受傷的人。
骨頭接合 或有後遺症
談談骨科,他說骨的設計其實很有趣,上周才跟醫生們討論膝蓋半月板,「他們說半月板有關節黏膜,我就問黏膜的功能是怎樣的?他們就開始醒水。是哦!黏膜有痛感,半月板上有黏膜,每踏一步就會痛到飛起了。所以半月板是沒有黏膜的,也就無乜血到。」記者摸摸自己的膝蓋,從骨骼的正確性聯想複雜奧妙的社會肌理以及如今的撕裂。受傷的人,骨頭會有記憶嗎?陳醫生說要視乎傷勢,他指指前臂,若純粹講骨頭,這裏斷了如果我們對得好,愈後生呢可以愈正常,「我成日同父母講,小朋友的骨斷了生番埋,不是所有骨頭,很常斷是手這個位置,即使歪了三十度,嚿骨可以生得好靚,一年之後照X光,看不出斷過」。但大部分示威者已過了發育期,接合的骨頭如歪了三十度就不能如此,若包裹的肌肉神經線受損,引致的後遺症可能更多。記者嘗試理解骨頭給我們的啟示,問政府、警察與市民的關係愈推愈遠,是不是就如成年人嚴重骨折般難以收拾,「你用這個比喻都幾得意。係,六‧一二之後,林鄭出來好好聲聲的,點會搞到咁?我都好出奇林鄭在整件事的表現,完全無辦法看得明發生什麼事,她的心理狀態。這幾個月,她到底想什麼」。
不論場合,林鄭總是恤好一頭烏黑鬈髮。陳志偉的頭髮早已花白,而其實他們年齡相若,曾在同代的社會環境成長。「有大學同學以為我是有錢仔,唔係啊!見我拿着相機,我是不吃飯咬麵包儲錢買的。」陳志偉的祖父輩經商,後來生意轉差富裕不再,戰後出生的他,中學時期經歷經濟起飛,「我們就是食正這個時間,所以有機會入到大學。當然她要努力考第一,我都要努力,成績都唔差」。眼見與他同是土生土長香港人,林鄭在政府架構裏扶搖直上,自己也一直在醫院努力工作升任為管理層,在社會上各安其職,難明對方何以忍心將香港推到她口中的深淵,「無錯你是特首,呢個香港社會是所有香港人的,你係咪大份啲呢?其他人不是stakeholder嗎?我們二百萬人上街去表達意見,她從來沒聽過」。
年輕人衝擊立會 從不明白到理解
袁國勇是陳志偉大學同學,當年喚他加入位於觀塘的聯合醫院,自一九八五年至今,他就在這裏見證並參與這個衛星城市的發展。回想入行時,處理的大多是創傷病例,「觀塘是一九六○年代建立的衛星城市,聯合周圍好多工廠、工人,有好多工傷。當時也叫紅番區,很多公屋,當時的社會氣候是公屋有好多斬人的黑社會,所以好多創傷」。而隨着工廠北移,加上人口老化,現時醫院骨科處理的大多是老人家骨折問題。
每個香港人都是香港的持分者,陳志偉雖以醫生角色介入社會,脫下醫生袍,他同樣是一個每天看報紙關心時事、與他人等同的香港人。他說自己是和理非,雖是佔中發起人之一朱耀明牧師的好友,對佔中的概念卻不敢苟同,「始終對社會有harm,如果一九八九年我在北京,我一定衝出去,但當時香港情况幾不同,不是我不出去保護就有人死」。二○一四年為了拍攝,他走到政總,吃了平生第一枚催淚彈,即使生氣,卻如同許多和理非般不認同衝擊。「但今次呢,我想我跟大多數市民一樣,七一……」陳志偉突然垂下眼,抿着震顫的嘴唇,鼻子泛紅,「他們衝入去立法會,最開頭我都不明白,一個好愚蠢的策略來的,這是陷阱,你衝入去做到咩呢?」說不下去,他再次停了下來,深深呼吸。「但後來聽他們講他們的心聲,你明白的。我們和理非什麼都做了,好多人聯署去報紙,好多有見識的教授律師都出來講,你就睬都唔睬!」他激昂語氣急轉變調,「……咁仲可以點樣樣呢……」「我同好多和理非一樣,仍然唔鍾意用暴力,但係你政府逼我地,點樣做你先肯聽呢?」上星期的維園集會,他跟身旁兩個聽不懂廣東話的外籍母子翻譯台上社工的發言,「說當時年輕人已經知道可以坐十年監……」停頓中,記者只好將目光從陳志偉的臉轉移到起伏的胸腔。「說要坐監坐十年,但是可以喚醒香港人……」「……是值得的。」他花了很大力氣平復,努力將話說完。「我想如果我是他,我都會咁做」。
治港,請憑良心
少時社會平靜,陳志偉眼見家人經歷過二戰,後來文革、六七暴動雖已出生,但年紀尚幼,沒有深切了解,「我一九七六年入大學,毛澤東就死了。早幾年大學裏火紅火熱,㷫恰恰的,入到大學就學運尾聲」。他曾參選學生會但落敗,「那段時期覺得人生當中有什麼可以經歷、參與、貢獻就好。到今次呢鑊之後,就真係知道不要立亂恨」。
自運動初期,他已經緊貼事態,去過幾次遊行,遊行期間會帶上他的相機。記者好奇他拍下了什麼觸動他的畫面,他指指攝記手上的相機說,支鏡無佢咁靚,技術好水皮,自己照片的問題是太理性,但在街上的確遇到很觸動的時刻,「其實二○一四年也經歷過,就是大家自發排成人鏈傳物資。我沒想過後生仔會咁,你想想一年前他們在做什麼?食、玩、追女仔、去日本。就算收了錢都無咁勤力啦,來來回回接力跑」。他曾經嘗試舉起相機,被四面而來的聲音喝止。
問他可不可以分享他在運動拍下的照片,陳志偉解釋自己近日在戒新聞,「我一向覺得我的EQ和AQ都相當好,但我發覺我開始受影響」。十天以來他每天五六點就醒來,醒後睡不回去,「我做呢行,知道這是depression的先兆」。喜歡拍攝的他對影像敏感,當日看過的片段和照片,每每在他平靜下來的時候浮現。他想起當日在集會中跟同事打氣時,忘了說的話,「保重身體,因為我們不只是打一星期一個月的仗,政府不讓步,我們就要跟他鬥長命。他就只是想拖,拖到你哋班人殘晒、拖到民意逆轉。所以我們要調理好身體。我是不碌手機的人,相信好多人看得比我多,相信他們受的衝擊是會很大」。
黑幕顯而易見
當初選擇骨科,陳志偉認為與他的個性配合,「是我的想法啦,頭腦簡單點的人做骨科啱」。他覺得相對要從千百樣可能抽絲剝繭地排除診斷的內科,喜歡答案顯然,能夠從改變看到直接果效的do-er適合骨科。他說醫生畢生訓練都是斷症,「是個do-er,也是個主管」的他本來從不喜歡以陰謀論分析事情,但見七一警方明明有足夠時間部署、人手充裕,「你說不安全?你看太古城近距離射,郁緊的扶手電梯你照樣去衝,立法會條爛鬼樓梯,相對來說安全好多啦」。「如果我是管理層,我沒可能接受底下這樣管治班警察,以致有人衝擊立法會。如果這裏是北韓,誰人負責,他的人頭早就落地了。」而七‧二一塗污中聯辦國徽同樣耐人尋味,「因為我去拍照,沒有一直乖乖地跟隨大隊,我周圍兜。帶頭車出來之後,所有警察唔見晒,到修頓球場終點也什麼都沒有,成班人咪一直繼續行。」而示威者愈漸步近中聯辦,同樣毫無阻止,「還有幾條街就到,都立刻call支援啦」。他認為一星期後為防重演的上環鎮壓是最能印證,「我唯一的診斷就是,這是黑幕」。他的同學袁國勇數日前在電視台訪問中大談寬恕與愛,問陳志偉怎樣看,「立法會被破壞的責任,是怎樣計算呢?法律上有個概念叫entrapment,意思類似設計引你犯罪,你犯的罪其實可以免責的」。他認為,若令律政司對示威者不予起訴屬干預司法,起訴甚或判罪後酌情處理就不是了,「除了合法,還要合情,才能幫助緩衝減輕現在的衝突」。
如果高官發聲
探摸出上樑不正,如何下手診治?「就算幾權威幾精英,有誰可以點得掂班後生仔?解決這個問題,一定要政府主導。」「如果林鄭不去做這件事,就唔該其他有良心的人出來去推林鄭做!」他指出在一個決策機構裏,不去表達自己的不贊成等同默許這件事發生,「當歷史寫下二○一九年香港發生的事,如果香港政府、林鄭成為千古罪人,你班高官,都是千古罪人」。他說基督徒之間很熟悉一個《聖經》故事,猶太人被打敗被擄往巴比倫,以斯帖成為了巴比倫皇后。有人跟皇帝提議滅絕,「以斯帖叔叔跟她講,現在就要為同鄉同族的人發聲。他說若不,神會用其他方式拯救。『焉知你得了皇后的位份,不是為現今的機會麼?』猶太人為什麼成為巴比倫人的皇后,就是神安排的,讓你在今天這個時刻出來營救。」「如果羅致光、Sophia Chan(陳肇始),如果,還有其他我相信是比較有良心的人,你們不出聲……」他泛紅了眼,再次哽咽,會議室內剩下攝記的快門聲。「如果你出聲,林鄭不睬你的,你會無錢嗎?你可以劈炮。北京難道拿槍說劈炮就殺死你嗎?不可以的嘛。只不過你以後可能返不到大陸,找不到好工作而已,你輸唔起咩?你仲恨咁嘅嘢咩!你情願做千古罪人!」
堅持爭取才有盼望
至於香港人,他捲起自己的衣袖,「我們今日面對這些情况,和理非什麼都「和」了,講又講了,行都行到我fit晒,後生仔日日去舉重。為什麼下下都好像碰壁?」他十分痛心,「醫護界我想一方面是對公義表態,第二,就是這些的受傷,我們會明好多,好似被人打瞎了眼,以後要經歷的suffering是怎樣」。他希望以歷史勉勵自己和其他香港人,說許多人在不公不義的環境中經年受害,「日本仔佔領香港三年零八個月,大家過非人生活,當時看不到日本仔幾時打輸,完全沒有迹象」。所以他企圖以樂觀尋求解脫?「我不是樂觀,而是講,我們是要有perspective去看我們的suffering。你問我有沒有辦法?我沒有。我跟外國人翻譯時,都講我們身處黑暗隧道看不到前面有一點點的光。我們只專注看自己現在的時間,會覺得好慘好無奈,但原來有些人捱了五年十年,生活和社會才會有轉變。就是,我希望大家,不要絕望。」「我們就是要堅持,不可以絕望,如果我們絕望,就不再去爭取,咁我哋就會輸。我們停下來,就是我們容許自己去輸。我們去堅持,我們仍然有盼望,才有機會看到隧道很遠很遠那裏,可能有丁點的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