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9

金馬獎2019觀影記(二):一切得來不易 家明

家明雜感:金馬獎2019觀影記(二):

一切得來不易家明   01/12/2019


    常說,限制逼出創意,挫折逼人長大。

    用這兩句話形容今年金馬獎頒獎典禮,並不為過。

    金馬獎今年有不少變革。首先是典禮不設主持人,碰巧「秉承」了年初奧斯卡獎的做法。金馬獎不請/請不到主持,是礙於時局太敏感。獎項被大陸封殺,主持往往又是娛樂圈最吃得開的人,沒人敢接下擔子是意料中事。反而意料之外的,是當晚典禮因此出奇地好!一來進程順暢,整體相當利落。二來減少了主持人無謂的插科打諢,感覺更體面。

    其次是頒獎的方式。今年即使台灣本土明星,恐怕也有不少婉拒登台。相對去年,頒獎的陣容不算「星光熠熠」(不過到頭來亦不重要)。大會似乎有見及此,特別在「入圍介紹」上更花心思。當晚初看未知,再看才慢慢意會:原來每段「入圍介紹影片」都是專程創造。段段風格不一,背後出自不同人的手筆。影片共二十二段,由設計公司統籌,找二十二名年輕導演構思及拍攝。最有意思的,是另外找二十二位資深電影人配旁白。於是,二十二段,每段不過十五秒的「極短片」創作,就包含兩代影人,深具傳承的意味。

    二十二段片,可在設計公司的網上專頁重溫(在Vimeo搜索「JL Design」即可)。重看發現,資深影人的配音編排周到,比如由李屏賓負責配「最佳攝影」,吳念真配「最佳原著劇本」,杜篤之配「最佳音效」等。拍攝入圍介紹片的年輕導演,有《返校》導演徐漢強(當晚贏得「最佳新導演」獎),今年另一台灣佳片《大餓》的導演謝沛如,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導演林君陽等。「香港代表」則有陳志發、李駿碩及黃千殷,除此以外還有新加坡及馬來西亞的。他們全部屬於八十到九十後,有些曾參加金馬電影學院,是當今影視圈活躍的新秀。後生可畏,他們當中有人已拍過劇情長片了。

    二十二段片的創作自由一定很高,現在出來洋洋大觀。該十五秒,成為入圍影片最美的點綴。大部分意念極好,譬如「最佳劇情短片」(梁秀紅拍攝,蔡明修配音)以河水湧入大海,寓意創作是積累,短片是長片的鋪墊。「最佳新導演」(呂柏勳拍攝,廖慶松配音)的氣魄雄偉,攝影壯麗。「最佳劇情長片」(林君陽拍攝,李安配音)也極精美,而且道出影片幕前成就,是幕後眾志成城的結果。「最佳導演」(李駿碩拍攝,侯孝賢配音)則強調「景框」。某人(導演)在看框,我們看他,框外有框──是電影的「虛」、「實」辨證;「背影」亦暗暗向楊德昌(《一一》)致意。

自嘲的氣度 幽默的可貴

    最可愛是「最佳改編劇本」入圍片(陳和榆拍攝,小野配音)的十五秒。電腦屏幕上,本來是正在編寫的《臥虎藏龍》劇本,寫到最關鍵的戲劇高潮。玉嬌龍問李慕白:「你要劍還是要我?」李慕白答:「我要……」(《臥虎》本來沒這句)。離奇的是,屏幕突然不停輸入怪碼。畫面拉開,原來有隻花貓睡死在鍵盤上。說不定主人離座、抽煙去了,花貓擅作主張為他「續寫」。貓的懶懶閒睡姿,把頒獎禮現場觀眾逗得會心微笑。

    對了,今年金馬獎典禮最難忘的,體面以外,還有充沛的幽默感。

    我真是對「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頒獎的安排五體投地。今年得獎的是湯湘竹,台灣著名的電影錄音師、紀錄片導演。金馬獎為湯拍了段紀錄短片,在頒獎給他前播放。湯在片中,自嘲說每次得金馬獎,家人比他還高興。他央求鏡頭背後的導演(聽聲音應是楊力州),送他一個印有金馬徽號的電飯煲(上周提到金馬的副產品極多樣)。導演說沒法子,他自己是替金馬工作很久弄來一台。導演問湯想去哪裏拍,湯說蘭嶼,要從水上冒出來,然後他們真的飛去拍外景。此紀錄短片放到中段,我已聽不清對白,因為全場已經笑聲震院。

    何以有如此自嘲的氣度?很簡單,一切源於自信。真正有信心的人(及民族),才明白幽默可貴。當然,到正式頒獎,湯湘竹上台後,氣氛又回復應有的莊重。湯穿上出道時的戰衣,誠懇地向電影界及家人一一道謝。話說回來,今年的得獎者,不少像湯一樣,在台上致辭,感恩前輩提攜、自己與電影的緣分,好幾次聽得在座的我觸動。大費周章的金馬獎,最後、最重要的,始終是回到「電影」。

導演王童 臨危受命

    念舊,也包括獲得終身成就獎的導演王童。他說自己二十二歲入行電影,做了五十五年。七十多歲的他,仍不忘感謝當年教導的老師。王童是令人敬佩的,他今年臨危受命,在短時間內應允出任評審團主席,同時也是金馬創投的評審。我在台十天,基本上只管看戲,以及出席最後一天的會議、投票及出席頒獎禮。王童卻是看片、創投兩邊走,工作量異常巨大。最後一天,他還得主持評審會議、準備上台領終身成就獎。評獎完後,十七個評審不得離開會議現場,手機已被沒收(大會怕賽果泄漏的多年做法)。在簡單梳妝換衫後,餘下被「軟禁」的時間,王童給我們講拍電影的趣聞軼事。

    今年參與評審滿愉快的,遇到不少好戲。有時連看幾部下來,一下子相當沉重。大熱門《陽光普照》算是眾望所歸,在「最佳電影」及「最佳導演」的討論及投票,幾乎毫無懸念。什麼是好電影呢?固然言人人殊。但一齣戲,看後你對劇中平凡的人物念念不忘,很想知道他們的下落與去向,也許算是某種衡量的標準吧?《陽光普照》宣傳海報上一家四口,以至戲裏的小玉、兇巴巴的蔡頭,都是讓人思念的有血有肉角色。

    聽着《陽光》的原聲唱片,腦裏會浮起人物的身影。我真夠笨,年前看《大佛普拉斯》竟未為意,配樂的林生祥與他的班底這樣棒!《陽光》的主題曲《遠行》曲風、歌詞皆別樹一格:「幸好,我不憂傷,我把憂傷給了風,讓它帶去,黑色的大地……」那晚聽現場版本尤為難忘(林生祥與樂隊將在本周三來港演出,希望到時再聽到《遠行》)。《陽光》是部十分可貴、窩心、值得細味的華語片。它的議題豐富,其中一項,是直指華人社會光怪陸離的教育現象。它有答案麼?當然沒有。我相信編導鍾孟宏也一直在問。感謝在台時影評人詹正德提醒,原來《陽光》一些重要的線索,在鍾2006年的首部長片(紀錄片)《醫生》已見端倪。

    一切留待往後有機會再細談。然而,《陽光普照》這部精彩作品,真的不會在香港正式公映麼?香港有幾十家影院,可以同一時間把數以百計銀幕分給「復仇者」等大片,卻沒半點空間讓給像《陽光普照》般,語重心長的好戲?

    回說上周末的頒獎禮。開場的入圍影片蒙太奇、歌舞劇當時錯過了。原因是要排隊走紅地氈(評審其實真沒必要)。順利進到國父紀念館就座,時間已被耽誤。後來在網上補回,才發現蒙太奇段落及台語歌舞劇,有「時局寄意」,要為獎項打打氣──借用入圍電影片段的對白,重申「記得這一切,有多得來不易」,「但是有一群人並沒有放棄」,「你怎麼做,你怎麼活,就決定了你是誰」。

    而歌舞劇古今對照,則嘗試從歷史回溯自我主體,起用「台語」對白絕非偶然。舞劇初段摘引李行導演的老片《兩相好》(1962)片段,意念承襲入圍大片《返校》。說起來,《兩相好》正好反映出台、港幾十年來電影的緣分。1961年,香港電懋公司拍出賣座的《南北和》,王天林導演。翌年,台灣仿效拍出《兩相好》。無論《南北》或《兩相》,同樣在說不同文化(南北、省籍)的碰撞與融和,家庭中兩代的矛盾。兩片不單幽默雋永,今看仍覺娛樂性豐富,而且又充滿包容器量。

張艾嘉頒獎 全場掌聲

    整晚頒獎禮最驚喜是什麼?張艾嘉出台頒發「最佳男主角」。全場掌聲雷動,觀眾非常意外。連鄰座好些當評審的台灣影圈中人,都說想不到她會現身。金馬獎事前沒公布(有別於其他頒獎嘉賓);在頒獎後,張故意保持低調,好像沒接受訪問,也沒出席惜別酒會。

    張艾嘉的第一座電影獎項就是金馬獎,多少年來,她提名多不勝數,據說今年她憑《夕霧花園》亦幾乎入圍。她當過金馬獎主持,幾年前更出任金馬執行委員會主席。金馬對她,像家一樣親切。她雖然人在江湖,與中港台影壇千絲萬縷。同一個晚上,她沒有選擇委身去廈門,而是留在台北,為金馬出一臂之力。她的出現,不張揚又得體,分寸拿揑得恰到好處。這位揚眉女子,顯示出電影人應有的風範。

    試問,沒有合適土壤,如何造就金馬台上一個個風雲人物?他們自信滿滿,念舊、承傳,深明什麼才是正道,所以才拍出一部部足以傳世的人文經典。「一切得來不易」,我們做觀眾的,要好好銘記於心。

(金馬獎2019觀影記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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