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月亮太陽 — 專訪田蕊妮
譚蕙芸 25/04/2021
在舞台上,杜汶澤除剩條底褲,展示自己苦練回來的肌肉。他把自己的過去放在陽光底下,變成自嘲的笑料,他口衰衰、談及自己年輕時「食軟飯」、跟江湖大佬行古惑、得罪人多稱呼人少。
在這場丈夫擔正的楝篤笑的中場,太太田蕊妮登台唱了一首鼓勵港人的《青春頌》,她穿着《Stand Up Hong Kong 香港企硬》的大會黑 T 恤,在黑漆漆的場館裡,168 厘米身高的她好像融入了場景的人海裡。戴着一對修長造型的閃礫耳環,大部份時間她在台下,專心欣賞丈夫的演出,紅了眼圈。
直到丈夫望着台下的田蕊妮說笑,「近來我瘦咗所以娶多了一個老婆……但老婆盯着我,很恐怖。你說是國安可怕一點還是田蕊妮可怕一點?」鏡頭立即捕捉杜太的表情,她才裝出一副「猙獰樣子」搞搞氣氛。
唱歌的時候,她激動得哽咽不止,想起丈夫的毅力、想起香港人的經歷。
二十年的相知,高低跌宕。杜汶澤像猛烈的太陽,田蕊妮彷彿是反射太陽光的月亮。
「佢咁搶眼,你無偈㗎,在他身邊要在公眾心中有定位不容易。」田蕊妮輕輕說。
傳媒總想透過田蕊妮來述說杜汶澤,無論是花邊新聞,他「又」再次得罪邊個。但在田蕊妮心中,杜汶澤不只是丈夫,也是識於微時的「朋友」、「親人」、「最熟悉的人」。
5年前田蕊妮母親因胃癌去世前,最後兩餐吃的是杜汶澤精心泡製的牛肉和粥品;田蕊妮母親喪禮上,火化儀式進行到最傷心一刻,傳來崩潰的哭喊聲,眾人以為田蕊妮失控,尋找聲源,原來跌坐地上要人攙扶的是田母最初曾反對二人在一起的女婿杜汶澤。
內歛的田蕊妮,仍在消化母親的死訊,丈夫已經哭崩了。
她有一種慢熱和拘謹,好像時而隱沒的月光,她形容自己「不能長時間受到注視」,更解釋所以自己不是「明星性格」,只是一個單純喜歡演戲的演員。追問下,她承認,心目中定義的「明星」要有「強烈的性格」,丈夫杜汶澤是一例。
「有人會因為杜汶澤而喜歡田蕊妮;但喜歡田蕊妮的人不一定喜歡杜汶澤,甚至會討厭他,我是清楚知道的。」
為何會有這種差異?她靜默了 15 秒:「因為杜汶澤不會修飾自己,作為一個藝人好難見到這一面,但田蕊妮依然是一個懂得修飾自己的人,或者,盡量大方啲啦。」
「我做不到杜汶澤,只能欣賞他的赤裸和坦蕩蕩。」
安份聽話的女孩
訪問在《立場新聞》的觀塘辦公室進行,田蕊妮近來即使要為快要上演的舞台劇準備,一星期排練六天,還要兼顧和丈夫一起創立的娛樂應用程式《喱騷》的幕後工作,剩下只有一個休息日的星期天,她為我們做訪問,化好妝準時到達。
女助手和她一起到場。身裁高䠷的田蕊妮沉穩而安靜進場,像一只貓。她瞥見《立場新聞》有記者枱頭擺放了珍珠奶茶,立即想喝,着助手下樓替她買。我和她一起在房間裡,單對單談了三個小時。
杜汶澤曾跟甘國亮在 2012 年訪問中形容「我太太不算性感」,那是準確的描述。田蕊妮這天穿了白色闊身襯衣,闊身長褲,配襯船袜,腳踏黑色型格橡膠底平底鞋。曾在商台主持節目的她,會以廣東話詞彙配以英語單字說話,但追問下去,她努力思考時,眼珠會急速轉動,說得用力時會輕輕用腳踏地,輔以手勢,像個乖巧努力的學生。
這種性格和童年有關。田蕊妮父親熱愛流行曲,她 3 歲就會在家裡唱《月亮代表我的心》,15 歲在父親鼓勵下參加亞視歌唱比賽《未來偶像爭霸戰》,獲得冠軍後 16 歲就入行,勉強考完會考。「那時我找不到讀書的原因,1993 年我每月零用錢原本只有 800 蚊,入咗亞視就每月有 8,000 蚊,覺得發達啦!」
她家住葵青區公屋,其後加入亞視,外界以為演藝界是「大染缸」,但她形容自己童年被母親管教得十分嚴格,不准出街,18 歲前母親不准她拍拖她亦跟從,未成年前即使從事演藝工作,也跟母親形影不離。在原生家庭裡,明明她是妹妹,心態卻有點像做「家姐」:「哥哥比較曳,反叛一點,母親寄望我不要學壞,我是很聽話的,有種責任心不想讓父母擔心。」
在她心中自己不是特別標青的一個人:「其實我是一個好乖的人,我真係安守本份嘅。從小到大我都不是一個優秀的人。我不是特別靚,也不是特別醜樣,或許小時候偏向醜樣……我成績不是特別好,也不是特別差;屋企不是特別有錢,也不是特別窮,正正常常的一個家庭。」演員情感來到的時候,說起連串獨白,有一種節奏感。
在亞視 10 年 ,她從一開始以為自己喜歡唱歌,到慢慢明白演戲是甚麼。對於其他干擾,她嘗試建立一道牆保護自己:
「就像我要演的話劇女主角崔巧玲一樣,建立很強的表面去掩蓋自己的脆弱,有段時間我裝作外表凶狠,因為不想給你見到我其實是個白痴,表面好像很強,很難接近。你不接近我,就不知道我的底牌,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
直到今日,田蕊妮待人有禮,要暖身良久,才有一刻爆 seed,偶爾爆出一兩句抵死絕核的妙語。大部份時間,她語速緩慢平均,除了有時情急而忟憎,情緒起伏不多。
巨型郵輪的零件
離開亞視,她在商台主持節目一年。同期丈夫杜汶澤也要主持《在晴朗的一天出發》。來自娛樂圈的夫婦,開始要涉足社會話題。丈夫曾到理工大學和牛棚書院旁聽何國良和邵家臻的社會學課堂。
田蕊妮則要和吳君如及鄒凱光主持一個搞笑電台節目《她他她打到嚟》,陷入自我懷疑低谷。綽號「三姑」的吳和被稱為「灘叔」的鄒在直播室妙語如珠,她只懂傻笑。
「那時我跟吳君如也熟絡,但原來平日飯局吹水,和主持節目不同。他們兩個可以說一支普通牙膏說足十分鐘,說到像外太空科技,但我卻搭不上嘴。」灘叔曾經取笑田蕊妮,「妳過去廿幾年是不是去了坐牢?妳好像沒有人生經歷?」
田蕊妮才反思到,年紀很小已入電視台,全心投入拍劇世界,沒有了平凡人生活。直至 43 歲她拍攝《喱騷》裡的真人騷,才是成年後第一次搭巴士,自 16 歲入行後她已再沒有搭過巴士。
「那時我才發現,我不懂得說話令人發笑,我唔識,我只係一個演員,我識講對白,跟劇本,講番個節奏出來,但你要我做回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呀,那時我不知道田蕊妮係邊個,我唔知做人(一頓)_係點㗎,所以啱呀,我可能真係坐咗廿幾年監。」說到肉緊處,她用鞋子輕輕跟隨着自白的節奏,毃打着地板。
那是 2005 年,她剛剛嫁給了拍拖 6 年的杜汶澤。拍過《無間道》後,杜汶澤人氣上升,有條件讓太太過豐厚物質生活。她曾經做全職家庭主婦,但卻不快樂。「我開過最靚嘅跑車,那個快樂可以持續一星期,經過反光的大廈外牆,妳望着自己和車子的倒影沾沾自喜,但很快就沒有那個樂趣,不斷追,好空虛。」近年她和丈夫從學佛得到心靈安慰。
商台主持工作了一年,她獲得無綫邀請拍攝電視劇,展開田蕊妮 12 年的大台人生。「最初好開心,好新鮮,大公司很有制度,相比無資源的亞視,過了無綫拍劇試造型時,多了很多靚衫着。」她嘴嚼着奶茶裡的珍珠,淘氣地說。
在大台跟不同演員交手,拍攝的劇集開始獲獎,她發現一種納悶。「漸漸,大家覺得田蕊妮『就是好戲』,新人若要跟你拍戲會感到有壓力,驚你的。(我問,像要跟汪明荃阿姐同台演出那種壓力?她笑說是。)每次拍完一個鏡頭,幕後人員就收貨說 Okay。但人有惰性的,自己『揸流灘』自己知道,若拍攝連自己都不過癮,觀眾怎會覺得好看?」
TVB 的問題是甚麼?她深思後說,那似乎是公司過度發展的必然。陽光灑在她白晳的臉上,她慢慢解釋:「TVB 好像一只巨型郵輪,有一個很完善的系統砌咗喺度、『砌死咗』喺度,無論如何都要這樣運作。矛盾是,這麼大間公司,的確要有一個系統才能運作,但若你是做創意工作,有一日,你就會成為系統的一個部份。」
我反問,像啤膠工廠裡,最後自己都會成為那件膠?「係呀係呀。你一係離開個系統,一係配合個系統。我不想因為自己有追求,阻住人哋收工。」
傳媒曾報導,促發田蕊妮離開無線,因為在一個電視劇宣傳活動時,正值反修例運動,有宣傳人員勸喻台前幕後別說「加油」兩個字。「這是一個觸發點。『加油』如此中性用字都不能說,如果那個宣傳人員是受到命令我還沒覺得甚麼,但如果是自我審查我就覺得嚴重了,那以後我演的劇本會怎樣?」
原來田蕊妮可做田蕊妮
跳出電視台系統,田蕊妮現正和杜汶澤一起經營另一個系統。《喱騷》動用資本建造自己的網絡平台,製作自家節目,無論製作內容,到電腦運作都要費心力。廿多年來專心做演員,忽然顧及管理、監制等行政和幕後工作,田蕊妮承認不是自己最擅長的事,「但我覺得是應該做的事」。
夫妻檔構建《喱騷》,傳媒訪問她的時候,又一定回到杜汶澤這個話題身上。我問田蕊妮,覺不覺得她的形象裡「杜汶澤太太」這部份佔了很大比重?田蕊妮第一反應是,「對,無論訪問中我說了多少關於我的事,最終標題都是關於杜汶澤。」很快她又補充:「但事實上我是杜太呀,那是事實,我為何要介意?」
討論良久,田蕊妮娓娓道來夫婦二人的成長歷程。「我年紀很小就認識杜汶澤,我細個的世界是他帶給我的,我成長裡不能缺少杜汶澤。一路上,我很倚賴他,他亦很想保護我。他不想我受到傷害,或者他覺得醜陋的事物不想我接觸到,只想我只接觸美麗的事物,那種保護去到這個程度。」
兩年前,田蕊妮已四十歲,才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去旅行。送別時,丈夫在臉書上寫了幾句話:「這個女孩子,十六歲便認識我,由好朋友到正交往、拍拖、結婚…….女人四十,她要展開她的增廣見聞環遊世界之旅。從未獨個兒上路,今天送她出門,好奇怪,有點像父母送子女出國升學的感覺。」
但漸漸,田蕊妮成長了。「特別是我發現自己不能做一個全職主婦,也需要有自己工作時,他鼓勵我找自己的路。慢慢發現,咦,『田蕊妮原來可以成為一個田蕊妮,有自己粗略的形狀』,但人性是,對方雖然想你成長,但佢又想保護你,未必接受到妳成長,怕你受傷害。就好像母親不願意接受兒女長大,要兩人互相協調。」
田蕊妮說,杜汶澤年輕時經歷較多,關於演戲的事,杜汶澤往往可以從自己人生拿出很多素材,啟發背景較平凡的她。「關於演戲,他以前會畀好多意見我,例如話,『呀,妳現在這個表情可以捉緊來做戲』,我會聽佢意見。但到一個時候,佢感覺到我再沒有再問佢意見,或者提出反建議,佢會唸,『哎,點解我老婆會對我 say no?』」
離開 TVB,田蕊妮原本計劃到海外進修戲劇,怎知遇上疫症,她轉而在臉書找到本地戲劇老師甄詠蓓的網上戲劇課,因而結緣促成了今次《聖荷西謀殺案》的話劇演出。導演甄詠蓓形容,田蕊妮無論外形、年齡、心境,都跟戲中女主角相似。「她的氣質裡,強中帶弱,弱中帶強,面對杜汶澤她都可以搞得掂,足見她的厲害。」
《聖荷西謀殺案》是劇作家莊梅岩 11 年前的作品,田蕊妮說,這個劇本結構完整,水準媲美歐美作品。「我現在 43 歲人看這個劇本,驚訝 32 歲的莊梅岩怎樣把人性寫得那麼通透?裡面沒有把人標籤,沒有簡單的好人和壞人。」
十多年前,田蕊妮主持商台節目時,對自己認知薄弱,今日,她開始明白自己:「我係一個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別人的人。」她說,自己性格緊張,不懂放鬆,很想把事情做好,追求完美,給自己和身邊人很多壓力。
「杜汶澤教我知道,這世界沒有完美。是他教懂我去放鬆,他說過一句話,我一生都記住。『佢話,點解你會咁驚錯呢?人_係會錯架。錯咗又點呢,甚麼是對呢?為何我們不可以錯呢?錯了是否有機會修正變得啱呢?由錯變啱嘅過程,會有嘢袋落你個袋。』我才醒覺,係喎,點解我咁驚錯呢?」田蕊妮從心底吐出一連串很有張力的monologue。
仰望太陽的月亮
訪問了 3 小時,《立場新聞》兩位記者進房間來,一起拍攝視象片段。曾經做過娛樂記者的女孩說:「好少『星』會願意畀咁多時間做訪問。」田蕊妮秒速反應:「我唔係星,我點解要做星?」
語氣裡不是囂張,聲線是微弱但肯定,好像希望把握每次機會澄清一場「誤會」。訪問裡我們多次提及,她如何看待自己「不是明星性格」。
在她認知裡,張國榮、梅艷芳、何韻詩,甚至姜濤都是明星,自己不是:「明星係好享受成為眾人焦點,而我呢,不是太多時候享受成為眾人焦點。有鎂光燈射住,我會有開心感覺。但長期射住我呢,我唔掂喎!我唔得㗎!」記者不明白,請她詳細解釋,她有點委屈,說明自己性格就是如此。
她舉例,在無線拍劇時,有一段時間出去宣傳,群情洶湧,她扮着粉絲眼神發光「嘩!」的一刻。曾有幕後勸喻她「捉住個勢好好運用再上」,她卻反問:「我唔識這樣做,亦不知道要再上,上去邊?」我反問:「紅一點囉!」她再次澄清,自己不是那種人。
我再請她解釋,在她理解中,甚麼是「明星性格」:「我老公啫,我唔覺得自己係一個明星。我定義明星是很有魅力,有領導能力,很多人願意為他工作,好有自己性格的,我覺得我沒有『很有自己性格』,我單純地鍾意演戲。」
而好有自己性格的,包括她丈夫杜汶澤。杜汶澤在楝篤笑的台上,數盡「明星」陋習,包括自己過去曾經目中無人,使喚下屬的習性。
田蕊妮終於說了一句話,總結了她和丈夫觀眾面的不同:「喜歡杜汶澤的人不會介意喜歡田蕊妮,但喜歡田蕊妮的人不一定喜歡杜汶澤,甚至會憎杜汶澤,這個我完全知道的。」
為何會有這個差別?她思考了良久:「某程度又解釋到,為何我欣賞他。因為杜汶澤不會修飾自己,作為一個藝人好難見到這一面,他是一個覺得甚麼就直接說出來的人,不會修飾和包裝。他若是嬲就會話你知佢嬲,覺得好笑就會取笑你。」
「但田蕊妮依然是一個懂得修飾自己的人,或者,盡量大方啲啦。這亦是我的性格,我做不到杜汶澤,只能欣賞他的赤裸和坦蕩蕩。」
想不想像他那般赤裸?
「我現在還未處理到那種介意,我仍然有嘢介意。沒有人喜歡別人不喜歡自己,但他不介意你如何看待他,他不介意你憎佢。」
而喜歡他的人,會因為有人不喜歡他,而更喜歡他。我補充。
「對,所以我更欣賞佢。普通人容易有個框框限住自己。由朋友到拍拖到婚姻,杜汶澤都不斷打破我的觀念。我們一起經歷,也一起成長。」
「這兩三年,他的轉變,是我猜不到的,以前想過,如果唔啱大家可以(分開)各自生活,但這兩三年看到他的改變,他的行動,我作為身邊人,我真是曾經像朋友一樣跟他說過,我唔怕骨痺也要說,『我好尊重你,就算要我放棄自己也要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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