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愛達人 : 周冠威,直面鬱結,在愛中學會療癒
潘曉彤 05/01/2020
一月一日的元旦遊行,數以百萬港人響應上街。電影《幻愛》在當晚七時許於藝術中心舉辦第六場優先場。
沒人預料到遊行會被腰斬,導演說有些影迷朋友致歉沒法出席,也有人離開停滯的遊行隊伍,趕去觀影。
那一夜,警方大圍捕,許多人不明所以地抱頭蹲坐街頭等候被搜身,在這樣的動盪時勢,要單純地談情說愛,如同言說希望,一樣不容易。
1.「這是一部愛情片」
「這套戲,我不想標籤成為精神病患者控訴社會的電影。這不是社會問題片,是愛情片。」周冠威給《幻愛》這樣的單純定調,也是一份勇氣。電影中男主角阿樂在街頭為一個病發脫衣、驚恐哆嗦的女人解圍,遇見仗義給她裹上外套的欣欣。一次在回家的電梯裏他們重遇,他遲來的初戀就這樣自然地展開。直至一次在晚上無人的輕鐵月台上,「我什麼都知道了。無論你有無病,我都愛你」,眼前的欣欣如是說。阿樂發現自己病發,辭掉工作積極治療,卻在中心遇上以思覺失調的「情愛妄想」徵狀為論文題目尋找個案的輔導員,這個跟阿樂握手、如初次見面的人叫葉嵐,有着與欣欣相同的臉容,因為輔導,慢慢與阿樂愈走愈近。
初次接觸精神病患者 如被電擊
電影尾聲,他們的親密關係被揭發,女主角面對學院的質詢,反問專業守則的本意。這也許會令部分觀眾掉入醫學倫理與情愛拉扯的觀影視角。但說緣起,周冠威卻羞愧笑說,因身邊親人朋友都沒患病,自己對精神病患題材本來完全無感,拍攝始於演藝學院畢業兩年後,他回到母校任教的契機。他要指導學生完成畢業短片作品,學生便給他一個精神病人殺人的故事大綱,他一看,大叫救命,「聽到有啲厭惡,典型的暴力傾向的印象,我話我成世人都拍不到」。他沒就此打發學生,嘗試聯絡社工接觸受情緒困擾的案主,試試從其他角度了解,怎料接觸的第一位病人跟他面對面分享,使他如被電擊般深刻震撼。他憶述那個十幾歲的女生每次病發時所見,當她把雙手放在鋼琴上,就會有一個人拔出大刀用力砍下,她每一次都確實看見,也感受到痛楚,「一擺就痛,即使好鍾意鋼琴,但她不可以,甚至要抗拒,這個拉扯令我好心痛」。他也清楚記得當年自己口中溜出了一個沒有同理心的問題,「我問,你不覺得好荒謬的嗎?點會無端端有個人在你家裏對你這樣做,你點會相信?」女孩只答一句,「這就是病」。周冠威才意識到自己眼界、心腸、知識的狹隘,一次讀到一則病人在街頭脫衣失禁的新聞,旁邊有湊熱鬧的人用手機拍照,激發他創作的決心,「我真係好想鬧呢個人!」多年後寫成的劇本裏,男主角阿樂在第一幕替當年沒如願以償的周冠威,為那個病發女人抱打不平。
精神病患者的愛情故事
好吧,若如他所言,這真是個純粹的愛情故事,為何當年如此執著聚焦愛情,還堅持這十多年長跑,執意把故事延伸,斷斷續續寫了十年?在剛開門客人不多的咖啡店裏,周冠威朗聲大笑,坦白直接,說因為當年失戀了幾年,「好想拍拖啊!」他感到孤獨,也由此想像精神病患者有着相似的感受,「他們都會渴求戀愛,每個人都渴求戀愛,那麼他們的愛情故事是怎樣的呢?我就將自己的心情與他們連結在一起」。
2. 每個人都千瘡百孔
《幻愛》的雛形,名為《樓上傳來的歌聲》的短片當年在四個月內拍成,同學們都順利畢業了,周冠威卻念念不忘,想將故事拍成長片。當年初出茅廬的單身小子,在電影仍在籌備上映的今天已經成家立室,更有一個五歲大的兒子,這個在現實發生的愛情故事,可謂相當勵志。
「這個定位,我某程度上希望變成一種尊重,尊重就是,沒將精神病患者剔出來,不需要。呢套戲,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的愛情。」電影採用大量夜景,阿樂的暗戀對象疑幻似真的迷離身影隔着車窗浮現,忽爾又會在地下隧道的廊柱後跳出來給他一個吻,但緊扣的手卻是如此可觸可感。「又或者,我覺得每個人某程度上都有精神病,我用另一個字眼,可能心理有病。有些人心理的一些糾結有機會轉化成所謂的精神病,有些人可能壓抑了。但回到根本,每一個人都有些鬱結阻止你去愛,去被愛,我覺得《幻愛》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的確,女主角葉嵐即使讀書成績優異,考上了研究院,面對病人,她主導臨牀心理輔導,但現實裏她也是千瘡百孔,感情生活糜爛荒頹。與阿樂分手後的一幕,滴滴答答的乒乓聲貫穿男女主角所處的空間,葉嵐打開門,以為阿樂來了,門外原來無人,聽見的原是幻覺,道出了面對愛情,人人其實一樣幻得幻失。
但在精神病患者的愛情世界裏,周冠威更能體會愛情的美好,「他們(精神病患者)的愛情好難,要接受自己值得被愛,自己勇敢去愛,對方也要好有勇氣,好包容,這是好大的接納」。他在分享小組裏聽過精神病患分享一個必然的共同經歷——什麼時候跟對方坦承自己患有一個極可能要伴隨一生的病,「你愛他,是不是要跟他講呢?這就使我回到傳統老套的一生一世,要犧牲,要共同努力,這些愛情好真摯的元素。在他們的感情世界裏,我更容易看得見。或者這樣說,借他們的故事,可以講到愛情很有價值的東西」。
他們的脆弱 我們也有
從開始對精神病毫不認識,到一次次面對面接觸,漸漸加深對他們精神世界的了解。但人的所見所感,都無法不受限於自己的目光和感官,又怎樣超越自己代入他人,感受別人的感受?「不知道可不可以叫做一條鑰匙呢?就是你相信你得嘅。因為大家都是人,他們發病,都是因為人性,人性有好多東西是共通的。他們的脆弱,他們為什麼會有這些妄想和幻覺,對愛情的渴求囉,我都有啊,有人覺得孤獨,想有人跟他們聊天,結果有但原來是幻聽。有些未必咁浪漫,有些幻聽是指控,原來是內心的恐懼,當你從小被媽媽鬧,持續的,你想想自己作為一個人,你怎麼不能理解呢?」病發時的恐懼全都其來有自,戲中阿樂不敢愛,常常夢見一隻黑羊的脖子被十數雙手爭相緊握,繼而被埋葬,葉嵐告訴他,那是活在幻覺的他想殺死真實的自己,說:「夢是假的,但反映的欲望與恐懼都是真的。」她伸出手腕,說自己終於戴上藏起已久、媽媽給的手繩,並不察覺長大了仍活在曾被媽媽要求在眾目睽睽下脫衣的陰影裏,她覺得自己不可愛,與所謂生病的阿樂有着類似的創傷。
3. 電影應展現對世界的悲憫
周冠威架着眼鏡,講話有條不紊,說起自己年少時其實受過輔導社工「關顧」,記者驚訝,難以想像他竟是個壞學生,他笑着更正,「我會形容是不讀書的好學生」。從來成績不俗的他突然在中四那年開始荒廢學業,轉捩點是選科的關口,「我好細個時要見言語治療師的,英文有幾個音讀不到,對英文好抗拒,到這一刻都仍然是我的創傷。我當年好憤怒,我好鍾意歷史,都鍾意地理,覺得好荒謬啊,點解我想學一種知識,全部用晒我好handicap的英文?到了中四中五時,全世界嘅目標就是會考。這些東西衝擊了我,覺得我要走我自己條路」。對教育制度極度不滿的他全心抗衡,當人人在禮堂裏埋首應考時,他雖也執筆坐定定,卻是將認識的導演、戲名和樂隊組合一行又一行填滿試卷,對我乾笑了幾聲,「唔知噏乜,完全搞唔掂啲英文啊!就寫希治閣、馬田史高西斯,我當年唔鍾意廣東歌的,鍾意Radiohead」。班主任終於走到他面前,放下紙條,上面寫着:「你見一見社工」。
年少孤獨 電影成為出口
「Yeah! Bingo!終於有人理我了!」今天回想,他依然興奮,《幻愛》刻劃輔導與被輔導者之間的關係,周冠威說可能源自他對社會工作的情意結,他深信輔導對一個人的作用,七年前甚至跑去讀了一個短期課程,「有用㗎,起碼有個渠道讓我去講嘢囉!」年少的他曾因不被父母理解,身邊所有同學忙於讀書,自覺終日陷於孤獨,「我嘅朋友,凈係得電影啫」。他於是以每天看三部電影的節奏,在中四五兩年暑假裏共看畢六百部戲。而他後來也真的走上了電影路,帶着關懷。因為感同身受,寫過一部以學童自殺為主題的電影劇本,回應香港教育制度裏的種種問題,故事講述一間中學一天出現了一封以「七個想死的學生」署名的通告,控訴考試不公,聲言集體自殺,開考日為死線。他在談及這個劇本的唯一一次訪問裏,提起劇本有這樣的一幕:一個學生在天台企跳,餘十數步便臨邊緣,一位陌生的姑娘路過,問她:「使唔使食支煙?」打破了刻板的規條,如此溫柔的姿勢,展現的是明白渴求了解的同理心。不過周冠威笑說:「思疑你要唔要提,因為都無人知。」這部名為《自殺通告》的電影因資金問題而最終擱置。
「我覺得做創作很重要的是悲憫,對世人的憐憫。」周冠威花了長時間為《幻愛》資料蒐集,與病患及家屬見面,了解到強制入院時他們的掙扎,「好痛苦的事,家屬很不想,又覺得沒辦法,都要打」。戲中就有這樣溫柔沉重的一幕:葉嵐花了一整晚的氣力安撫因病發而自殘的阿樂,天亮了,阿樂離家,她才拿出電話,輕輕按下醫院精神科的電話。
4. 以〈自焚者〉發問 還有希望嗎?
回看這些年來的創作軌迹,他自覺作品呈現的世界觀也隨他經歷了的人生階段轉變,笑稱曾經非常沉迷展現人性陰暗面,為了跟荷李活的樂觀主題抗衡,總覺得深沉才是好電影,「現在的我,看了咁多年這些戲,又覺得那些老套了。這個世界不是真的完全咁灰呢?」
拍〈自焚者〉作為警示
但為何他還是拍下了《十年》裏的〈自焚者〉,以仿紀錄片的形式預言二○二五年的香港?那個香港,「二十三條」已經落實,防暴警察公然毒打示威者,有普通市民被「特工」軟禁,有人自焚爭取英方支援。周冠威說,不想十年後的香港變成這樣,才這樣拍香港,「好像很弔詭,但也是一種警示,就是我們再唔做啲嘢,可能就變成這樣了」。他說當年雖然悲觀,也努力「咇」出希望,留個尾巴,卻萬萬想不到,現實就給了他重重一擊的回應。〈自焚者〉裏,有人說了一句話:「香港還沒爭取到民主,因為未有人死」,六月至今的這場反修例運動中,他眼見有人犧牲了,發現原來仍不能帶來很多改變,一方面傷感絕望,另一方面卻驚訝,原來這麼多人以超乎他想像的程度愛着香港。「好電影是要提問,而不是設定答案,像我最討厭的考試制度那樣。〈自焚者〉就是問觀眾一個問題,你願意為香港犧牲幾多?你是否相信抗爭有價值,仍然有意義?信不信他們的犧牲會帶來好的種子?你信咪有希望,不信咪絕望囉。」
「堅持才能看見希望」
同樣,他將《幻愛》比喻為愛情觀心理測驗,「你是否相信愛的力量?可以無條件包容,甚至犧牲?」作為觀眾,他深深領會男女主角間要透過消化自己的經歷、輔導等方式療癒自己,從而有信心去愛人和被愛,非常艱難,「但他們好努力啊!這種努力我覺得是,不論你成功與否,已經是一種盼望。現在我們常常說,不是看見希望才堅持,而是堅持才能看見希望」。一個他曾接觸、承受精神困擾的女生在出席放映會後告訴周冠威,這部電影給她帶來了面對現實的希望,「這令我有種安慰。拍電影嘛,其實都是想因為多一套電影,給這個世界多一些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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