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玻璃大叔:棄醫為人
鄧正健 11/03/2021
En folkefiende Henrik Ibsen |
小時候,在寫「我的志願」之類的爛題目時,「醫生」一向是熱選之一。什麼懸壺濟世、妙手仁心,可供寫在診所匾額上的成語,好像特別多,也給孩子對醫生一業有過多幻想。偏生真正的壯志之士,棄醫他投者也多,魯迅棄醫從文,孫中山棄醫而投身革命,誰都知道,而我也有位當醫生的朋友,亦為政治原因放棄醫行離港,潛心鑽研論述。
我以爲少年人習醫從醫的志氣,撇除媚俗的社會地位和豐厚收入,就是一顆質樸的救人之心。然而世道蒼涼之際,體制吃了人也不骨,醫生身分再高崇,有時也配不起真猛士的志氣,且看魯迅的故事,你自會明白 ; 你也想想如果孫文只是個晚清西醫的名字,人們絶不會記得。
可是我也想到另一位舊識。昔日年少氣盛,他就心生維護公義的宏願,便想進大學修讀法律。後來他以優異成績完成中學,卻在進大學前一刻改選了醫科。别人問他,爲什麼呢?你該是當律師的好材料啊。他聳聳肩,語帶失望地説,當律師幫不了人,法律本就是有錢人的遊戲。反而去當醫生,醫好一個病人,就是實實在在地救了一個人。
他當年的世故令我很震驚,我也一直不知道他是從何得到這種「覺悟」。多年後,他確實完成了他的「志願 」 : 他成了一名好醫生,也治好過好多人一一只是昔日的高昂志氣卻不復見了。他不止一次誠心誠意的跟我説,世道沒救,人無力挽,守住自己眼前的崗位,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守住氣節
我不同意他,但我對他一直心存敬意。相比起某些名聲響亮、卻要不與大資本家一樣唯利是圖,要不向政權諂媚的醫學權威,我這位舊識總算是守住氣節。而我不同意他的,並非他的選擇,而是他對世道的判斷。
最近課上,我跟學生討論一個舊劇本 : 易卜生的《人民公敵》。故事梗概是這樣 : 湯瑪士是個好醫生,他意外發現鎮上的溫泉水被污染了,這對旅客健康會造成嚴重威脅。於是他將此事告訴當市長的哥哥,並建議立即關閉溫泉,但市長哥哥卻拒絶了,理由是,這會嚴重打擊該鎮賴以爲生的旅遊業。後來湯瑪士決定把事件公開,怎料公眾同樣拒絶接受他的説法,市民大多關心鎮上的經濟,甚至覺得湯瑪士存心搞破壞,紛紛反對他。最後湯瑪士因不跟隨大衆的想法,成了「人民公敵」。
讀罷劇本,班上有學生覺得,應該遵從主流想法,不宜破壞社會秩序。我於是問道,到底公義在哪一邊呢?醫生主角?市長哥哥?還是大多數人?學生說,當然是醫生啦 ,但我們還是應該站在人多數人那邊嘛。
不知是否意外的是,持這觀點的都是内地學生,而我終於也未及直接跟學生辯論,只趁課堂結束前作了個小總結 : 醫生首先是一個「人」。而作爲「人」,他總有能力判斷哪種價值比較高尚。而判斷的依據,從來,也永遠,不會是「大眾」和「權威」。
守住自己
醫生救人生命,律師捍衛公義,而如魯迅所言,文者 (或曰知識分子) ,則拯救人心。如果我們的孩子在寫 「我的志願」這爛題目時,都是清楚知道、也誠心誠意去問真理和公義的問題,才下筆寫要當醫生還是律師,社會大概仍然有救。可惜,我那位醫生舊識原來是對的。
現在被抓進監獄的,都是醫生、律師和知識分子。網上有言,這是極權之兆。世道終究没救,回天已經無力,所謂 「志願」 已成虚妄,守住自己,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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