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21

元朗最後一夜與凌晨04:22的十二芒星 何桂藍

星期日現場:元朗最後一夜

與凌晨 04:22 的十二芒星

何桂藍   07/03/2021



    八鄉警署和元朗警署,都是與我在2019年以來的public persona頗有淵源之地,如今成為把我羈留的地方,那份irony令整件事生出一種唔知令人笑好定嬲好的象徵意義。(雖然這其實只是跟番程序(拉返就近差館)——經常有建制媒體聲稱我能在7.21當晚的關鍵時刻,先於其他媒體到達元朗站,顯示我是某種造假計劃的一部分,但事實純粹是因為我住得近,而且因為拖稿(笑)而沒去上環……)


    2.28是我第三次到八鄉警署,門口一堆好友以扮做assignment影朱凱廸入差館做藉口來跟我道別。過往是朱凱廸一條友頻繁進出八鄉警署,1.06起多了我。


    八鄉警署名震全港的指揮官李漢民我沒有見到,只見到牆上掛着他的名牌。不過,這個警署還有其他人值得一書。


    1.06我第一次被捕時,八鄉警署的警員頗為客氣,我要求睇聖經(被羈留者有權要求宗教典籍),他們翻遍了警署找不到,還特意遣人到天水圍,拿了一本中英對照的King James Bible給我看。


女警送來《地獄遊記》


    在等待聖經送來時,警署一名年長的女警還特意從圖書室拿了兩本與佛教相關的漫畫書,和我一人一本一齊睇。那本漫畫叫《地獄遊記》,我相當感謝她的好意(笑)。她還一直和顏悅色地撩我傾偈;在我津津有味地看《創世紀》時,她還追着問:「啊,係邊一章邊一節,啟發到你𠵱家咁樣呢?」


    那時,八鄉警署的白板上,只有兩名「顛覆國家政權」疑犯。對於「國安犯」,他們似乎還是好奇居多。


    但第二次再訪卻有了變化。看管我的是同一名女警,但已是呼呼喝喝的態度,甚至聽到她在跟同僚提起我時以「八婆」稱呼。


    八鄉警署將我安置在一間細辦公室,亂七八糟地堆着一堆報紙(一見是《星島》,唯有翻翻娛樂版,一打開內頁,就是半版盧瀚霆和呂爵安……)翻着翻着,就有警員來「收拾」,把報紙全部清走。不過比起看報,還是觀察那名女警更有趣。


    她似乎在嘗試盡她職權範圍所能來令我不愉快,例如帶我如廁時堅拒提供廁紙(不過一鬧到其他警員那裏,還是給了),拖延通報我打給律師的要求,以及在搜身時,不斷叫我「拉低少少」內褲,「少少」、「少少」又「少少」,最後就是到大腿位置,不過她從來沒用除字就是了。


    在漫長的等待中,她不斷用超高分貝向其他警員數列我有多麻煩,包括在簽搜身文件時仔細看了文件一次(不過她的同袍明顯是覺得她本人比較煩……她很喜歡像「豪仔梗係得,豪仔梗係唔委屈」一樣說話,「X姐怎樣怎樣」、「X姐出馬」等等,最搞笑的是,八鄉警署真係有人叫「豪哥」,忍笑忍到我……)


    我因為前一日運動完小腿痠痛,在小房內站立雙手掂地拉筋,守在外面的女警立即說:「嘩你睇人幾輕鬆,做埋空中瑜伽啊!一陣都唔知會唔會自己除衫𠻹啊。」之後幾小時,我聽到「空中瑜伽」字眼不下十次,X姐不斷向不同同袍重複相同說話(但無人回應佢)。


    而當其他警員回答她我和朱凱廸之後面對的程序時,她就說:「還押好啊,最好還押到世界盡頭。」也說送上大陸更好。


    這個態度轉變是如何發生?我由是想到,在國安警員離開後,這名X姐曾經不忿地說自己是蟻民,「黨政一體啊人哋」。


    當一個組織內部出現「特權階級」,於其他一般成員之間出現張力是必然的,而這些一般成員會選擇將問題歸咎於這些「新貴」,還是向權利比自己更小的「真.蟻民」發泄自己對特權階級的不滿?多數是後者吧。而當她看到被欺壓者一副怡然,大概會覺得更不能接受吧。


    雖然我知道這名年長的女警是想令我難堪,但當我看着她纏着年輕同事瘋狂轟炸,食物鏈最底層新人男警一副「不如一槍__死我」的表情,真係忍笑忍得好辛苦……


隔着高牆深夜對談


    在八鄉警署進行完一輪人類觀察後,就被送往元朗警署過夜。女警將我鎖入羈留室後離開,我試着大叫「王百羽!」果然聽到標誌性的沙啞嗓音,不過在走廊的另一盡頭,叫到「伍健偉」的名字時,才發現K剛好就在對面。


    男倉與女倉隔着一道高牆,看不到對面,但頂部沒到頂,聲音是互通的(或者是為了巡倉的聲音肯定能夠吵醒另一邊?)於是我和K就在上庭前的最後一夜,在羈留室聊了三、四個小時。而作為Android人的我發現,呀,原來玩Clubhouse就是這樣的感覺(話說CH有間房叫「秦城監獄臥談會」,今有「元朗差館臭格房」……)看不見人,但聲音比人更加有溫度,令人對話裏滲着的感受和情緒感知得更加清晰,於是內容也愈發深入。與K在外只是點頭之交,但那夜我們卻從官司與年期,自己的經歷,談到人生的意義。K說,很開心在最後一夜,能夠有這樣的深談。


    其間K去了見律師,我冇嘢做,唯有又唱歌,《神隊友》唱到一半,才想起元朗差館對面,就是「力圖」比賽的球場。


一起走的那些路 徬徨或憤怒

回頭同樣感到……不需置身孤島

從前有你這一對手

不管幾高的對手

如同神隊友支撐背後

要往死裏拼 都不肯撤走

……

彼此擊掌一對手

迎來明日撒出的變幻球

……

被你推進過 非單打獨鬥


    「一起分享過的熱情,長期沒有醒,你做我夢境」唔知牆另一邊的阿廸聽唔聽到呢。(結果第二日係王伯走嚟同我講,話自己仲未煲晒《男排女將》,sad)


凌晨4點   手機燈在搖晃


    翌朝,腰纏鐵鏈上了警車,在前往西九的路上,天氣非常好。西九門外的橫額與人潮都看到了。而在警車駛過的一瞬,看見那位曾經救我一命的先生,而他也發現了我。時間太快,手未及舉起,但我們都看到了對方。


    到了閘前,看到好多熟悉的攝記大佬,我做了一件之前從來沒做過的事:超誇張地笑着,想要去搶鏡頭,才想到自己戴着口罩,唯有單眼。


    認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其實超怕拍照,見鏡頭會下意識避開,競選時讓團隊超級頭痛。(如果Podcast要做落去,之後其實就沒相換了。)


被捕後要找鏡頭笑


    我一直記着這件事:被捕後要找鏡頭笑。這是一個前線囝教我的。在前線被捕時,他見身邊被捕的人都「很頹」,他不想外面的人覺得被捕了就很可憐,很慘咁,所以他被捕後坐在地上被警察圍住,仍在警察身後的空間,拚命找鏡頭露出一個笑容。保釋後,他還特意去找,但可能「拉完喺度笑」的形象不適合放入報道,相片因此沒有見報,他還有點不開心。他被控的是暴動,不知道我這一張「國安犯」笑相又怎樣了呢?希望這隻囝會見到啊。


    庭審過程相信大家在新聞中都看見了,容我省點筆墨。沒錯,庭審一直去到凌晨2點半——若非楊雪盈不支暈倒,可能還要繼續。未必為人所知的是,休庭後,我們又等到4點,才有懲教囚車來接。


    於是見到我確實意想不到的一幕。囚車駛出西九,竟然還有攝記等着(好慘啊四都冇得收),而在攝記身後,是6、7盞手機燈在瘋狂搖晃,一聲聲聲嘶力竭地喊「撐住呀!」


    到坐在囚車之內,我才敢相信:原來真係會見到啲燈㗎。原來以前喺車外嗌手足,車入面真係會聽得到㗎。


    不要忘記,今時今日,也曾有人因送車而被警阻擋,繼而被控襲警——而庭審拖到4點,天知道他們在這裏已經等了多久?就是為了讓47名被告中的任何人,聽到一句撐住。


    我聽到了。(FYI,我同車有黃碧雲)


    這6、7名手足沒能跑多遠——我這才發現,西九周邊的路幾乎全部被封,好幾個路口都只有橙帶和警察。


上高速公路前的人影


    但在臨離開九龍,上高速公路前的一個轉角,連警察都沒封到那麼遠的一個轉角,有一個人影,一手舉着手機燈,一手舉起五指。


    車緩緩駛過轉角,緩到我數得清楚,隔着厚玻璃窗透進來的,一個小小的手機燈光電,原來會折散成一顆十二芒星。


    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穿著怎樣的衣服,甚至他是男是女,只見到他在黑夜中顯得特別蒼白的手掌,與那顆十二芒星。


    車沿着我平日回家必經的路,一路駛向大欖女懲教所。國安法落案起訴首兩日,是為記。


    I don't know who you are. Or whether you're a man or a woman. I may never see you or cry with you or get drunk with you. But I love you. I hope that you escape this place. I hope that the world turns and that things get better, and that one day people have roses again.

——Valerie's Letter,

from V for Vendetta


3月3日

於西九裁判法院被告席

(文稿略經友人整理)


PS. 我發現對外傳訊真係有世代之別。譬如向庭上其他人「比心」,長輩清一色是Navalny式,但後生一代使用食指拇指。鄒家成還拉埋我,湊咗4個心畀佢表現超級型的大狀鄒幸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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