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夕拾朝花:聽審的感想
黃念欣 09/03/2021
早前受蔡元豐教授之邀,為友校浸大中文系系會學術周作一演講。學術周主題為「女性書寫」,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把題目訂為「從冰心到黃碧雲——中國女作家一百年」。這題目乍看真箇溫柔與暴烈,風馬牛不相及,不怕得罪冰心也怕得罪黃碧雲;其次,所謂「中國女作家一百年」也有點托大,一小時演講如何說起;再其次,也沒有再其次了,但我就是想說,女作家100年走過的路徑,比我們想像的相似。一切從冰心(謝婉瑩)〈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說起。
王德威教授曾説過冰心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張 「乖乖牌」,20世紀再漫長暴烈,政治戰火風雲激盪,至少我們還有冰心。在啓蒙理性的五四精神裏,她歌頌母愛的《致詞》 提出一種超越生死的基督大愛「萬全之愛無别離,萬全之愛無生死」 ; 在敵我分明的歷史時刻,她寫小説《超人》,以母愛聯繫全人類 :「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 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即使留學美國,也要手摺紙船,向母親寄託無邊思念 : 「母親,倘若你夢中看見一隻很小的白船兒,/ 不要驚訝它無端入夢。/ 這是你至愛的女兒含着淚疂的, / 萬水千山,求它載着她的愛和悲哀歸去。」
但冰心也很坦白地説 : 「五四運動的一聲驚雷,把我 『震』 上了寫作道路。」 五四運動,是青年學生不滿一戰後巴黎和會上對中國各種不平等條款、以示威、遊行、請願、罷課、罷工反抗北洋政府未能捍衛國家利益的運動。冰心就是因爲五四運動而走上成爲現代文學「乖乖牌」之路。冰心呼唤着 :「母親啊 ! 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而她心中的雨點,包括學生運動,她的寫作起點,也是學生運動。
冰心的第一篇稿件
乖乖女冰心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是1919年8月25日《晨報》上的 <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 ,下署「女學生謝婉瑩投稿」。所謂「二十一日」的審判,是8月21日北大學生案公判。事件可謂五四運動的餘波,關係到擁護蔡元培校長與胡仁源署理校長的兩派學生之爭。其後演變爲擁胡的4名學生爲原告,控告11名擁蔡的學生拘禁、毆打、逼寫悔過書等罪狀。五四過後不久,北大學生對簿公堂,其中被分化與變質之感,以及面對囹圄之苦,莫不令人惋惜。冰心是其中一人。她作爲女校學生代表,她在旁聽席上記錄了大多數群聚對11名被告的招呼與慰問,並認爲他們 「 自有榮譽」 ; 4名原告則是「心死的青年」。
文章發表前3 日《晨報》已有較詳盡的新聞報道,因此冰心所述確爲「感想」,包括審判廳內「不准吸煙吐痰」 , 「但是廳上四面站立的警察不住的吐痰在地上」。又劉崇佑律師爲被告辯護時 「沉痛精彩」,「有一位被告,痛哭失聲,全堂墜淚」。查劉崇佑的辯護確實精彩,據《晨報》22日的報道引述 : 「此案之發生,社會上誰不知係受政潮之影響。使非因有欲爭校長之人,則學生內部何至有此種事件發生。此輩青年不幸而爲中華民國之學生,致欲安分求學而不得,言之實可痛心……語至此滿堂欷歔爲之淚下。」旁廳席上的公道,在記者與未來作家冰心的筆下同樣可見。冰心的在聽審8小時後回到家中,寫到鄉下婦女張媽説「兩邊都是學生,何苦這樣」,「學生打吵,也是常事。爲什麼不歸先生判斷,卻去驚動法庭呢」,是以張媽的話竟與劉律師如出一轍。
文學理念與立場再溫和的人,心靈也會因公義而攪動,動身或動筆參與其中。女作家往往更在風高浪急之際,在漩渦的中心寫出平民大眾的「公道」 與 「輿論」。100年前如此,100年後亦然。 《盧麒之死 》 終章有被告欄青年的素描,上有案件編號、中英文名字,以及女作家的敏感 : 「他説很倦。我在夜之深靜默。」 「他没有我畫的那麼文靜。但我畫的時候,想起你的髮。」 這種情感釋放的自由,我很珍惜。「他」 説很倦,「我」在夜之深靜默,就是同情共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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