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0.20

布達佩斯:都會自由主義在中歐 李敏剛

布達佩斯:都會自由主義在中歐

李敏剛

(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畢業,匈牙利中歐大學政治科學系博士)

29/10/2020


匈牙利政府在布達佩斯自由廣埸豎立雕塑,稱用來紀念納粹佔領時的受害者 ; 惟雕塑前放滿民眾帶來的燭台、標語和講述「歷史真相」的單張,抗議政府的「洗白」工程。


    去年十二月,當我在李斯特費倫茨(Liszt Ferenc)機場看著日落,等待登機回香港時,我絕對想不到,和布達佩斯一別,竟然後會無期。那時候我剛在中歐大學(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完成博士論文答辯,還期待著原定今年六月的畢業禮——根據學系的通知,那應該是大學撤離匈牙利前的最後一次。我向博士論文導師告辭時,他還笑著說在畢業禮上會「親自拉著你的手接受博士學位」。之後疫症全球爆發,匈牙利全國封城,畢業禮改為 Zoom 匆匆了事;同時,老師也決定離開教授崗位,不隨學系遷到奧地利的維也納了。


    一時間,風流雲散,我愛過的那個布達佩斯,從此遠去。


    幸或不幸,我在布達佩斯讀書的幾年間,也許正好見證了這個中歐大都會的最後榮光。以遊客的角度看,這說法大抵不通:這幾年來,布達佩斯愈開愈多名店,市容愈發亮麗,物價穩步上揚。但在這些的背後,是懷抱威權大計的政客,煽動保守民粹的力量,圍攻了布達佩斯這個首都十年,由非政府組織到傳媒到大學,逐一猛烈攻擊,把這些自由的橋頭堡一個個拔除,布達佩斯的公民社會負隅頑抗的劇目。那些年恰逢身處這些打壓與反抗的風眼,神遊故地,不由得滿眼的城市地景,都是社會運動的痕跡。


反抗的城市


    匈牙利執政黨Fidesz 及其領導人、現任總理奧班(Viktor Orbán)在2010年挾在國會大選囊括三分之二議席。這次大勝的背景,是2006 年布達佩斯的一次暴動:當時的自由左派執政黨爆出醜聞,總理在內部會議親口承認選舉時的所有承諾都不能兌現,全是謊言,當晚隨即全城爆發了大規模抗議。其中最吸引眼球一幕,是示威者竟然開動了一架當時正在做紀念展覽的蘇式舊坦克,在市中心的戴阿克費倫茨廣場(Deák Ferenc tér)對外的大馬路上,衝向防暴警察。


    Fidesz 作為當時的主要反對黨,立即介入支持抗爭。其實在 2002 年之後,奧班早已把組織力量轉向市郊和農村,以保守主義和國族主義作號召,建立了遠比自由派政黨深厚的組織基礎。到了2010年大選,自由派政黨威信破產,被Fidesz 掃地出門。奧班挾著大勝的聲勢,立即開始用不同手段攻擊各種非政府組織,尤其以關注無家者、羅姆人、猶太人和難民的非政府組織,以及傳媒,受到的攻擊最烈。這也為布達佩斯公民社會和奧班政權的威權舉措的對抗,拉開了序幕。


    譬如說,在2014年,奧班在布達佩斯市中心的自由廣場 (Szabadság tér) 樹立了一組雕塑,聲稱是用來紀念匈牙利在二戰時被納粹德國佔領時的受害者,事實上是希望洗白匈牙利法西斯政權當年是如何和希特勒緊密合作迫害猶太人。自那時開始,雕塑附近就被放滿了燭台、標語和講述匈牙利猶太人二戰時如何受迫害的海報,每天下午有民間組織在廣場請來倖存者講述當年故事,至今每天從不間斷。2015年敘利亞難民危機,路經匈牙利的難民聚集在布達佩斯的東火車站(Keleti pályaudvar),奧班政府準備關閉邊境驅趕難民,布達佩斯的公民社會總動員救濟,還和難民一起組織了一次到奧地利邊境的大遊行。


    奧班政權的打壓沒有因公民社會的對抗而停下,事實上甚至是逐步升級。2016 年,自由派大報 Népszabadság 在奧班的壓力下關閉。2017年,奧班政府突襲式修改高等教育條例,不再允許中歐大學在匈牙利辦學,這是奧班政權對學術自由的最大規模攻擊。布達佩斯歷史性十萬人遊行反對新法,是近年反抗奧班政府運動的高峰——我還記得當年剛好開完研究生年度會議,一踏出市中心的校門,就是警察的封鎖線,我們一班博士生就結隊遊行去。直至今日,國會廣場外還有零星抗爭者在扎營佔領,持續對抗。


受困的都會公民社會


    但這一波反抗運動的高峰並未能阻止奧班繼續在 2018 年的大選大勝連任。在布達佩斯,Fidesz的確正在失去支持:去年自由派政黨重奪失落了十年的布達佩斯市長之位,隨即宣佈簽定《自由城市公約》(Pact of Free Cities),承諾維護「自由、人類尊嚴、民主、平等、法治、社會公義、寬容與文化多樣」,每一點都是和奧班政權的取態針鋒相對。但在都會區的反抗,並未動搖到奧班政權牢牢掌握住的在布達佩斯以外的城郊、小城市和農村的支持。Fidesz 和其盟友依然幾乎在布達佩斯以外的所有選區勝選。布達佩斯公民社會面對著令人絕望的勢頭:這是一個城市與一個國家的對抗,他們的反抗並沒有得到大都會以外的其他國民的同情。


    2018 年冬天,眼看逆轉新法無望,中歐大學正式宣佈把課程逐步遷到維也納新購置的校園,意味著布達佩斯的校園,它已經守不下去。消息公佈那天晚上,人們還在中歐大學的校門前點起了燭光。


    守不住的遠遠不只中歐大學。2019年,奧班政權通過法案,大規模改組全國最高科研機構匈牙利科學院(Magyar Tudományos Akadémia),剝奪學院的財政獨立;而一年多前,匈牙利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左翼思想家盧卡奇(Georg Lukács) 同樣位於布達佩斯多瑙河畔的故居暨檔案館也被解散。今年五月,獨立新聞網站 Index.hu 的總編輯在政權壓力下辭職,所有資深記者一同出走抗議。執筆之際,離中歐大學不遠的電影與戲劇藝術學院(Színház- és Filmmüvészeti Egyetem)的師生正為了反抗政府無故改組和全部撤換管理層,即使在疫情之下,還堅持在罷課和佔領校園。但他們得到的國際關注,已遠不及中歐大學當年的殺校風波;在國內,這更像是孤島上的絕地一戰。


自由城市的榮光


    讀書那幾年,我就住在布達佩斯的十月六日街(Október 6 utca),街名是紀念在1849 年10月6日被處決的匈牙利民族革命烈士。街道盡頭就是自由廣場,是當年參與革命的匈牙利首相被處決的地方;不遠處就是國會,附近埋著1956年革命時,支持革命而最終被蘇聯紅軍處決的總理納吉(Imre Nagy)的衣冠塚。街道的另一端,就是中歐大學布達佩斯校園的原址,還有戴阿克費倫茨廣場。廣義來說,其實這也是市中心的旅遊區地段,譬如專做遊客生意的瓦茨街(Vaci utca)就是在步行範圍內。但我帶點偏執地覺得,要從歷史中認識布達佩斯的性格與精神,與其由觀光開始,從公民社會對威權進迫的反抗講起,可能是更貼近真象的線索。


    我會說布達佩斯的城市史,就是一段有中歐獨特的歷史地理結構背景的都會自由主義歷史。這是一個會萃歐洲人文與資本的大都會。都會的多元與華麗,為匈牙利滋長了自由的公民社會。但這個都會公民社會,卻和保守樸素的鄉鎮有著從價值到文化到經濟的斷裂。當自由主義的政治統識崩解,城鄉斷裂未能縫合,而威權乘虛而入,便做就了近十年來,都會公民社會孤軍奮戰的格局。不想以成敗論英雄,但我想,這一波反抗既不愧布達佩斯百年來都會自由主義的榮光,也讓我們看到她的困局。


(布達佩斯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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