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泰式神權政治是否已到黃昏?
葉蔭聰 25/10/2020
Thongchai Winichakul |
我過去跟大部分香港人一樣,對泰王的了解近乎零。我只知道,幾乎每家泰國菜館及雜貨店,都有一幅(甚至更多)泰王的照片,照片旁有各種象徵泰國的宗教器物,例如泰國的「四面佛」像(其實不是佛,是源自印度教的大梵天王),成為彰顯泰國特性的必然擺設。多年前去曼谷,跟一般遊客一樣去泰皇宮逛了一會,自問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隱約覺得,泰國人與泰王有一種特殊情感,但我從沒有想得太多。
直至2013年,我去新加坡開研討會,主辦單位請來了一位國際聞名的泰國學者演講,他的講題就是以泰王為中心的「超級保皇主義」(hyper-royalism)。這時我才注意到這是一個政治現象。
這位學者的名字是通猜.威尼查恭(Thongchai Winichakul),他的研究題目、經歷與泰國當代史緊密相關。1976年,通猜還是大學生,經歷過「法政大學大屠殺」。1973年的人民起義,驅趕了獨裁者他儂,左傾的學生與農民及工人成為強大的社會改革力量,乘勢而起,但是,在美國的全球反共政策護蔭下,泰軍領袖與以泰王普密蓬為中心的保皇派仍然掌控大局。3年後,因為政府容許他儂回國,觸發了左右派新一波衝突,保皇派指摘學生為「一群共產主義者企圖摧毁王室和整個國家」,因此鼓動了警察及類民兵組織持槍襲擊法政大學校園,導致40多人死亡,多人被打傷及強暴,幾千人被捕,包括通猜。出獄後通猜離開泰國,到了澳洲升學,後來長期在西方國家的大學任教,研究現代及當代泰國政治及民族主義。他於1994年出版了《圖繪暹羅》(Siam Mapped),成為亞洲民族主義研究的經典之一。
超級保皇主義 保皇派政客與軍方重疊
「超級保皇主義」,也可稱為超級君主主義,可以追溯至1948年普密蓬即位為起點。首先,我們要理解,泰王不像如今西方國家的國王,他不是虛君。19世紀末的改革,以至1932年泰國推翻舊式君主制之後,雖有多番民主立憲的嘗試,但是王室與軍方的聯盟,仍然在大部分時間掌控了政治經濟。普密蓬在二戰後當政,漸漸確立了一種「國王為元首的民主制」,雖有形式上的票箱民主,但沒有基本上瓦解統治聯盟支配。一方面,國王的權威不能被挑戰,例如,1957年,原有的「不敬君主罪」結合上新的「危害國家安全罪」;另一方面,以國王為首的保皇派人士與執政黨政客、軍方將領重疊,滲入企業界,更發展遍及全國的右翼社會組織及民兵團體。
神秘主義儀式表演 泰王變神
在這個時候,保皇派努力打造泰王的神聖地位,在日漸世俗化的戰後世界裏,泰王以大量宗教符號及儀式成為神聖的民族代表,有別於大部分國家的世俗化民族主義。政府與民間致力培養崇拜泰王的普及文化,無論是普密蓬或他的兒子哇集拉隆功,都在登基、巡遊及其他儀式中,既是印度教的毗濕奴(眾生保護神)化身,坐在九層白色羅傘下面向民眾,同時,也是佛教的法王(去年梁文道有一篇文章詳細介紹,讀者可到網上找)。例如,一種拜見泰王的特別伏跪儀式,本來在19世紀末,早已由泰王朱拉隆功(就是電影《國王與我》中的那位國王)在一連串改革中取消,卻在普密蓬登基後及1950年代的軍事強人沙立執政時恢復過來。
這些華麗、神聖、神秘主義的儀式表演,配合上普密蓬的仁君德政、澤被蒼生的形象工程,再加上保皇派對主流媒體的控制,在泰國多次的軍事政變中,泰王及其他王室成員的角色都很巧妙地被隱藏起來。不要說像我們這些不懂泰國政治的外國人,就連不少泰國民眾也覺得泰王是不吃人間煙火的聖君,泰王何來300億美元資產很少人過問,每次政治衝突的爭權奪利都好像跟他無關,但他卻又能像從天而降的神佛,來到人間化解紛爭。
資本家他信崛起 威脅王室軍方地位
可是,這一切都在2006年的軍事政變中開始發生根本變化。由於新興資本家他信組成了泰愛泰黨,形成了泰國另一個權力中心,他對農民及城市中下層施以各種政策及物資恩惠,取得相當多選票及支持者(「紅衫軍」),成為執政黨,威脅泰王室與軍方的地位。因此,許多人相信,後來發生的不流血政變,推翻他信政府,即使泰王沒有直接參與策劃,也是默許的,而他任命的樞密院(有點像中共以前的中顧委)則很難說沒有在政變策劃者圈子之中。事實上,後來也是由泰王任命軍方將領頌提為首相取代他信。
「不敬君主」 漸成年輕人次文化
最近的抗議,也源自保皇派要打壓在選票民主中冒起的新力量。今年初,獲年輕人支持的未來前進黨遭憲法法院裁定違法並要解散,洶湧的抗議初起後,便因疫情嚴重延至最近才再爆發。如今示威者把民主改革擴至要求改革王室制度,限制泰王及王室成員權力及特權,是泰國政治的新轉變。自2006年開始,統治聯盟日益依賴「不敬君主」罪來打壓異己,過去10年,每年都有過百人被控,甚至有神秘死亡事件。而新任泰王的政治表演,更遠輸於他的父親,在登基前已令人側目的各種醜聞及笑話,令「超級保皇主義」在意識形態上更難以維持。通猜認為,以前只有像他這樣少數的左翼青年才會反對泰王,但現在,蔑視泰王成為一種線上線下的次文化,也許在不少年輕人心中,「不敬君主」才是今日應有的態度。泰式神權政治是否已到黃昏?我們都拭目以待。
如果稍為認識中國歷史,這些都不會太陌生,古代中國帝皇也有大量有中國特色的神權表演,甚至梁武帝、隋文帝、武則天、乾隆皇帝等也曾自命菩薩皇帝、彌勒佛、轉輪王、文殊菩薩等等。如今中國雖早已沒有皇帝,也沒有國王,但泰國的種種也未必離我們很遠。試圖論證、想像與建構一種超越現代政治及法理秩序的國族象徵及權力,在政治上仍然相當誘人,尤其是全世界法理權威陷入危機的當下,更是如此。
Maha Vajiralongkorn |
中國類神權政治 混和褻瀆與危害國安打壓
在傳統破碎斷裂的現代中國裏,神權式政治難以像泰王這樣成為耀眼又系統化的表演,相反,顯得雜亂無章。但它要復辟未必需要一個國王或皇帝,只需擺脫任何制度約束,自命為主權代表,混和「褻瀆」與「危害國家安全」罪名去打壓政治敵人便可以了。這種現象都屬於政治再神聖化,成為一種新的政治正當性,我們姑且稱之為「類神權政治」。
早在人們嘲弄習近平想成習大帝之前,不少自命國師者便要為中國共產黨披上「類神權」的外衣。中國的「類神權」想像在宋朝之後便多以正統示人,蓋過了纖緯祥瑞(例如在黃河掘到一塊刻有纖文的大石)這些神秘主義,因此,21世紀的中國國師也在正統上着墨:學者甘陽10多年前提出把孔子硬接上毛澤東、鄧小平,成為公羊學說裏的「通三統」,使中國轉型為文明國家,教化天下。甘陽之後,跟隨者眾,各自表述,有些人(如汪暉、強世功等)怕被冠以「保皇派」帽子,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地談主權、帝國、革命者人格等等。倒是近日歷史學者楊念群的一篇發言最有趣,直逼泰王的保皇主義。楊不止重提甘陽的「正統論」,鼓吹政統與道統結合的「主導性虛構」,還認為,乾隆皇帝當年自命轉輪王及文殊菩薩,面向少數民族,值得當今中國參考(他忘記告訴讀者,菩薩面孔後面,是康雍乾三代對準葛爾與回民的屠殺及軍事壓迫)。
港國安法撐起皇帝的紅羅傘
這些各顯神通努力實驗「類神權」的國師或準國師,看到泰國經營多年的保皇主義面臨危機,不知他們有何感想?再回想到香港,君臨天下式的《港區國家安全法》,似乎並不止是大陸化,亦是透過懲罰港獨的「褻瀆」來幫忙撐起皇帝的紅羅傘,這到底能否令香港保皇派神聖化起來?還是更「神神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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