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0.20

課堂討論達人 : 羅佩麗  我很乖,但被投訴不是我的污點 曾曉玲

課堂討論達人 : 羅佩麗 

我很乖,但被投訴不是我的污點

曾曉玲   11/10/2020



    這天天氣很舒爽,在屯門建生邨區議員辦事處門外的廣場,即使只有空地,幾個小孩拋着球亦玩得開心。趁黃昏前還有些陽光,訪問羅佩麗老師之前,我們讓她站在廣場中央拍張照。小妹妹不過幾歲大,也不怕生,羅老師一伸手,她便純真地把紅球拋出,兩人就這樣玩起來。回頭老師早已不經意成功「抄牌」,知道妹妹的全名。一九九三年在中環一間私立小學開始教聖經,晃眼二十七年了,數學、常識都教過,羅佩麗現在是中文和普通話科老師,仍在同一間小學教書,不過她今年揹起新科區議員的身分。去年九月,校方收到家長投訴她讚參與示威的學生是good student,她反駁指控失實,教育局要求限時回信解釋,到最近事隔近一年,才收到教局電話通知調查已經結束。「我從來都是很乖的人,不行差踏錯。」


    她連飲水都不忘取來有耶穌嘜頭的水杯,示範小學時坐直上課的姿勢,長大後當老師,每天都緊跟一條路線來回學校和在屯門的家,從不走偏。在澳門長大,小學位於主教山山腳,她習慣每天早早回校,放下書包就往山上跑,跑一個圈再回到課室。可是有一日,她回校的時間遲了,心忖現在去跑山,回來豈不變遲到?「我爬上去把鐘撥慢﹗把鐘掛回去時掉了下來,我沒理照去跑。」很快就有男同學衝來朝她大嚷,「哦羅佩麗你死喇,個鐘畀你整壞咗呀﹗」這年年考第一的好學生,心裏驚到震。可是最後校長竟沒找她算帳。


    「我一直內疚,覺得自己是一張白紙,這是我人生中一個污點﹗」她就是這樣乖。


被家長投訴   「不覺得是污點」


    接到投訴時,會否也像同學說「哦你死喇」那刻惶恐,怕多年教學要添上污點?「我不覺得是污點。耶穌說過,是就說是,非就說非。」家長指控共三項,除了說她讚示威學生,還指她說香港快有新國歌,以及在堂上提及林榮基事件。「教局要求一星期內回應。我的答案好簡單,我沒做過。三件事內我只認了一件,但那是不是錯?當日林榮基事件轟動社會,我告訴小朋友有這樣的事,局方又要我解答是哪堂說過,事情過很久了,我真的不記得。」校方曾寫報告,教局不滿意,再兩度要求她在時限內回信解釋,信回了,大半年沒回音,直至上月底才收到局方電話,說調查的結果是「已結束」。「我問到底是有罪沒罪?有沒有書面回覆?他們答沒這些東西的。」


「我收到投訴沒什麼感受,倒是那一刻真的嬲了。」


    學生曳,她不會嬲也不會忟。「曳的學生本身很可愛、特别,我自己經歷太乖的階段,太乖的小朋友是没人記得你,亦没經歷很多事,因爲乖永遠是活在一個框框裏。」瞌眼瞓的學生,她跟同學説笑 「别吵到他」,再去向父母了解背後原因,「不問不溝通,鬧他好簡單 : 起身 ! 出去洗個臉返入來 ! 省事很多。」 小學孩子尚年幼,大人其實常常身處一種誘惑,遇到不受控的情况,便以自己的權威兇回去。初出茅廬的一件事,她總引以爲戒。「那時剛教書兩三年吧。有一次學生遲交東西,我嬲得把它掃到地上。我總要求他們要準時交,一遲交,我又交不上校務處,會一連串遲下去。」 走出課室,她想,「死啦,我這樣做是不對的」。當天另一節課,她當全班的面向學生道歉,説剛才如此發脾氣是不對的,請求學生原諒。


 小朋友都是持份者


   「佢梗係原諒啦,點敢唔原諒?因爲我們的關係不對等,我是强權,他不能 say no。但起碼他可以跟全班説是老師做錯了,畀番個面子小朋友,其實他們很需要尊重。在教育裏小朋友都是持份者,我們不可忽略他們的感受,不能扼殺他們的知情權。」


    所謂身教 


    小學老師被終身DQ教席,源起生活教育科關於言論自由的一堂課。生活教育是校本課程一部分,校本即由學校按需要設計課程,據教育局網頁稱「學校應根據中央課程的基本要求,讓學生得到應有的學習。我們鼓勵學校和教師採用中央課程,加以調適,以發展本身的校本課程」。羅老師分享任教學校的做法,「我們學校有一套書,再加社工一起去做,課程自己設計,因應學生的需要,以及每間學校的特質,會有剪裁,學生嬌生慣養一些的話,也會教他們釘衫鈕」。局長問,港獨是香港憲制不成立的議題,要求小五生理解、討論、表態,「是否專業老師應該的做法?」她舉出校本課程要求學校培養學生九種共通能力,其中既有自我管理能力,亦包括溝通能力、批判 / 明辨性思考能力。翻查教育局指引,還要求老師以身教配合言教,德育及公民教育要用生活事件作學習內容。


別信老師所說的全部都對


    父母不識字,羅佩麗從小已懂得着緊教育,在澳門她目不識丁入讀小一,很快成績已追得上,名列前茅,更因超齡入學,向校長提出跳過小五升小六。家裏九兄弟姊妹,父母在港工作,她與妹妹留澳照顧自己,逢暑假回港打工,那還是從澳門到香港要乘六小時船的時代,她一個人不買卧鋪,晚上在椅上吹冷風,睡到天亮便上岸。後來中學讀理科,「我好聽老師話,説進可攻退可守,文科考大學有局限,不能選讀醫讀數」。結果讀得很辛苦,成績平平,最後到台灣輔仁大學讀應用美術系,見識同學 sell 産品設計伶牙利齒,好震撼。「我的個性其實没可能做區議員,因爲我講嘢唔叻,組織能力也弱,在我們的教育裏没訓練跟人説話,只聽老師説話,上堂有幾何會講一句話?」

 

小學生討論   語出驚人

 

    教小學生,是否把知識塞人他們的腦袋便好?討乜鬼論?她倒想問,我們是不是太小看小朋友了?帶小學二年班小組討論,也會有意想不到的角度。她用《西遊記》故事的七十二變,請學生談他們想變什麼。「小朋友可能會説變多些食物什麼的,但有學生居然説我要變走林鄭。出來匯報時他倒不説,只説老師想聽的,他知道有個標準答案,如爲病人變出藥物。當他們的世界離開老師視線時,都有些想法,我便問他,正話好似唔係咁講喎。」高年班討論《羅密歐與茱麗葉》 也好神奇,「 問他們整件事出了什麼問題,我們以前會歸咎父,他們卻會提出信差做得不好、失策計錯分量、個女仔太衝動喇咁快死」。


    討論能讓師生之間互相刺激,她會跟學生説,别信老師所説的全部都對。


    「過去我不思考,政府話乜就係乜,如我在台灣讀廣告,才知廣告背後很多是瞞騙人或洗人腦。原來透過學習,會知當我們乜都唔問便成爲愚民。」她在紙上寫了秀麗的「愚民」二字,「我不想小朋友經歷如我細細個乜都唔知,我現在五十四歲,四十幾歲先開竅,是否遲了關心社會?我也覺得虧欠年輕人,有些事如果我們早些捍衛爭取,可能局面並非如此」。


比教席更重要的事


    她那一條直線的生活,這幾年開始有了轉變 「我丈夫是個八卦的人」,她笑他總關心身邊發生的事,「二零一五年區議會選舉,他知道朱順雅人手不夠,説不如你幫手助選?我就去幫,自己一個人守一個街站做了兩日」。開始想,做區議員都幾好,可以爲社區服務,丈夫説 : 「你唔好咁啦,你年紀大喇,留番畀後生做啦,你又冇政黨背景,沒可能做得到。」不過後來他又鼓勵妻子爲朱凱廸助選,「當我應承别人做事就會開行 turbo ,早更都是我去的,六點起身,拿兩支旗幡一些單張就去做街站。我永遠是一條線來來回回,屯門只認識住的地方和市中心,其他全部唔識,助選之後知道了建生、碼頭、龍門居 、寶田 ,開始認識這個區」。


    去年區選,「朱的團隊很多有潛質的人都没去選,好多白區,我覺得唔好啦,冇人想選,呢個社會死㗎喇,要改變一件事,大家不去選就改變不了嘛。」


    在議辦受訪的羅佩麗,不似想像中的老師愛教訓人,反而斯文正經裏有份純真,她常説自己蠢,乖,也聽話,但聽她從小到大的經歷,卻總聽出一些古怪的可愛處。「以前我唔會兜路,放工就返屋企,别人約我飲茶也不去,我鍾意返屋企」,「我拍拖也只拍一日,覺得你哋個個拍咁多日,日日見咪好悶囉 !」但她似乎没在循規蹈矩中放棄辨認自我,一人過大海那份獨立自主,既從她向校長提議跳級可看到,也從她即使當初没得到很大支持仍決定選區議員感受到。


    當選翌日,她就回校去上課,正是她負責早會的日子,學生没放過起哄的機會,大叫「嘩區議員呀 !」「我都有點尷尬,解釋現在是有個即將上任的區議員在此,但我哋唔好講呢樣喇,多謝大家吓。」有學生喚她區議員姐姐,她忙説我在學校是老師,不過當學生問起她另一份工作,她亦不迴避分享所知。「剛有學生問我,區議員係咪要幫人整漏水?我話係咩?他説係呀,本書咁講㗎,我説是有,是找人來處理。」每天二時許下班就回議辦,晚上回家繼續學校工作,「我會好專心教學,昨天在辦事處做到九時許回家,今早五點幾起身,我也是好精神上堂,依然在課室跳跳紮」。


社區工作經驗用於教學


    在社區工作學到的,上堂亦有用。「我做過『不是垃圾站』、做回收,這就是生活,有實際的例子告訴學生以前講環保,小朋友常説紙可以用兩面、帶個環保袋出街。在他們的世界,環保就是這樣,但原來還有很多方式,如不買膠樽飲品、減少購物、食物不買外國貨,盡量用本地貨,一步步這樣告訴小朋友,這就是生活教育,不是背書上的內容。」

   

 「我的世界大了,也想他們的世界更大。」


如何解釋「 口誅筆伐 」 ?


    今年一月教育界 「無懼白色恐怖,堅守教師專業」集會 ,她亦有在台上發言。環境急轉直下,到今天,她有 一點點慶幸自己不教常識,「怕會忍不住」,但就算教成語「口誅筆伐」都會爲難,「通常是講有政策出來之後,受到各方批評,便是口誅筆伐,你點講?例句也是如此,要給學生很具體的例子,但現在不可以批評政府,都不知如何解釋」。搬個遠古朝代講不就可以了?「離學生太遠了,跟他們的生活不相關,他感受不到詞語如何運用,最好是就地取材,講生活化的東西。」


    世界大了,教學空間卻縮小。聽她真係好鍾意教書,問羅老師當爲社會做的事逐漸威脅到教席,那不是拿自己所愛的工作做賭注嗎?會不會害怕失去?「失去咗……係咪重要呢?」 她清澈靈動的聲音沙啞了。「或者我覺得公義更加重要 。在這一刻,公義、自由,更加重要,當失去了 ,你可以教什麼?你好想告訴學生什麼是公義,什麼是真理,什麼是普世價值,當不可以講,只是一個虚殼,行屍走肉、若然如此,離開是没有辦法。 」 如果只剩最後一堂課,她希望教以學生 「正直」 兩個字。「控制權不在我手上,權在它手,要我教就教,要我唔教就唔教。」有六年她將屆退休之齡,擔心的不是教席,而是這個社會想要怎樣的教育?「是不是只想教出蠢人? 」


終於理解何謂 「 禮崩樂壊 」


    「以前聽禮崩樂壞,我都不是太理解,現在可知道了。」請教老師,「禮崩樂壞」這個成語,又能如何教?「欸 ! 好彩冇呀。小學成語,我教三年班到六年班,都冇呢個成語,所以唔使擔心 ! 哈哈哈」。她忽然找到個小小樂子。如果學生問起?「我也要跟他討論,首先讓他去查字典,再找現在社會上什麼事是禮崩樂壞,不是由我講,是由他們去發掘再討論。 」 托着腮又想想,「唉真係,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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