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Xinjiang 1980
帶着相機 替族群整理一本「家庭相簿」
潘曉彤 31/05/2020
「當日常的一切,變得不再理所當然……」攝影師黃勤帶重新整理一九八零年新疆之旅拍下的幻燈片,出版攝影集《Xinjiang 1980》,臉書上拋下一句這樣的感慨,當時他並未知道新書發布會也將因限聚令延期而被迫取消。新疆如今也許面目全非,黃勤帶也沒能如一九九九年,在六四事件十周年之時重臨舊地。世事多變,但照片可以見證。
1. 帶着異域風情好奇出發
「六十開外的小弟,負責審視及整理年輕攝影師黃勤帶在一九八零年拍攝的新疆幻燈片檔案,感覺是特別的。」臉書上的黃勤帶常謙稱小弟,為新出版的攝影集《Xinjiang 1980》宣傳,總帶着一種抽離的角度回看那個年少的自己。其中一則,他上載了一張合照——年輕的黃勤帶還沒戴眼鏡,頭髮蓬鬆,露齒而不太自然地笑,站在幾個新疆人之中。他左一掛右一掛,頸上還非常專業地掛上一個測光機。樹下這幾個人,後來因為幻燈片不善保存而變質,都被染成了浪漫的粉紅。那是他第一趟遠行,在二十三四歲之年,隨着中國一九七零年代末開放,讓手持回鄉證的香港居民到境內旅行,他帶着從前讀過的詩詞歌賦異域風情的想像出發,也的確如願看到了《西遊記》中的火燄山、女兒國。當年他由香港到深圳,由深圳到廣州,由廣州到西安,由西安去蘭州,轉乘了幾趟火車,經過吐魯番到達烏魯木齊。「返去都論盡㗎,去一個地方,都是住指定對外的旅館,到埗後要去最近的派出所登記戶籍。據我記得,我是第五個香港人去到喀什的。出入口過邊境都好嚴,入境時帶什麼相機,什麼鏡頭,全部要填。你想像,一個好像鎖國的狀况剛剛開放。」
2.開始復蘇 清真寺牆壁留文革痕迹
四人幫倒台,鄧小平復出,內地各省市陸續開始實施經濟改革,在黃勤帶依稀的記憶中,途徑西安時,街上的人幾乎穿統一得像制服的藍色布衣、踏單車,「西安算是大城市了,內陸少少、再邊那些差不多可說是還處於文化大革命過後的狀態,復蘇是在經歷一個滯後的過程」。他說,境外人只能用外匯券消費,包括買火車票。同行的朋友因公事率先結束行程,黃勤帶於是手執對方轉贈剩餘的大疊外匯券,獨自往南疆出發。
難忘喀什古城樸素風景
眼前的黃勤帶比照片上的多了一圈白鬍鬚,眼神卻比年輕時更堅定矍鑠。從小布袋裏拿出新鮮印好的攝影集,與記者一頁頁地回顧那趟記憶模糊的旅程。相集中只見少數的名勝,比如記錄了這位攝影師走進香妃墓近距離觀看棺木的腳步,其餘大多是城裏的日常靜景,有牛羊在山脈映襯下的草原上低頭吃草;有戴頭巾的婦人在屋外圍坐在小板櫈上搓點心;有只見灰濛天色的廣漠;有孩子們圍攏在具中世紀色彩的喀什古城市集檔販前,背後人山人海,還有駱駝在烈日下拉着木頭車往鏡頭一步步走來。
一個月的行程裏,黃勤帶去了看清真寺,也流連不同市集,他記得有些仍然保留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見到有人在地攤販賣民國的銀元。相集裏,更多的是靜景和人像,有三五成群的群像,也有定神看着鏡頭的近距離獨照。從攝影集中,大概能推測當地物質貧乏,人們打扮樸素,甚至會赤着腳在沙地上行走,年輕的黃勤帶舉機遊走其中,倒沒想太多,事隔多年才察覺文革的痕迹。他翻出印象深刻的一張,畫面上是牆壁異常乾淨的室內空間,兩個人跪在氈子上,「是回教廟,人們去崇拜。其實文化大革命期間應該是禁止了的,牆上啲嘢應該全剷光了,廟裏原本應該有裝飾,回教應該好多色彩。我當年去到可能覺得好粗糙,這些活動可能才開始零星地出現」。他翻出其中幾張,說明那是宗教儀式,「回教每日念經後的一個動作,用水清潔口腔和臉」。那幾張照片,都在定格拍攝人們蹲在河邊、街邊嗽口洗臉時,水花濺開的瞬間。
3. 照片永遠都是現在進行式
自二零一六年起,從探索藏傳佛教的《Vajrayāna》、回歸十周年時回望昔日港澳的《皇后旅館》、紀念福島事故七周年的《fukushima》 到英國檔案館《Secret香港樞密1842-1997》,黃勤帶每年堅持出版一本攝影集,靠上一本的盈利支持下一本,一年復一年。當年黃勤帶拍攝福島災後景况,用上了寶麗來停產後重新生產的impossible底片,由於技術轉移未成熟,顯影和顏色皆不穩定,黃勤帶曾寄予這批異色的成品一道隱喻——現實無法掌控、肉眼不可見的破壞。今年出版的《Xinjiang 1980》是他最早期的攝影檔案,以柯達Ektachrome幻燈片拍攝,他笑說並無深意,「當時覺得用幻燈片好像專業點,當然幻燈片都有分真正的專業和業餘,這其實是業餘的幻燈片。幻燈片的好處就是存放的壽命長一點,我即使存放得不好,即使有少少變色……」
後來隨太太進修離港,先後旅居倫敦、日本、澳門多年間,這批幻燈片曾輾轉交由不同朋友收容,甚至深埋過天台屋的角落,今天終見天日。黃勤帶認為除了整理攝影經驗的個人意義,更希望為消逝群族整理屬於他們的一本「家庭相簿」。「我看新聞,新疆近三四年,本身可能生活形態、當地人、宗教信仰、風土人情都有急遽改變。嚴格來講,我當年見到些痕迹,現在可能是新一波變化」。他感慨如今喀什像新加坡的牛車水、澳門的福隆生街那樣的舞台化和商業化,叫他設想,這本相簿有一天能落到當地人手中,「想為他們整理族群的記憶,讓他們看到原來當時我阿叔是這樣的,原來我們當時住在這樣的地方,好窮吓,會讀《可蘭經》,曾經的影像,他們有過的宗教、尊嚴、儀容、生活、建築,或者氣氛」。由是,他編輯時以呈現當時當地的氛圍為首要考慮。「好多事大家現在看到好像很理所當然,這本書,你看上去理所當然的事物,可能已經消失了。」這些照片透過記錄人事的在場說明了世事無常,但眼前這位檢視者黃勤帶卻非常理性,強調影像其實並沒有過去式,「消逝」只屬於語言的世界,「在影像的世界,因為每次你看一張照片,即時、當刻的聯想反映,使照片永遠都是現在進行式」。
4. 年輕率性 拍下新疆人美態
當下回看照片,黃勤帶覺得驚喜,原來當時隨意、直覺地拍下了新疆人神態的美麗,「當時物質不多,但人們還是很有尊嚴,有自己的儀容,企企理理,盡量令自己得體」。照片集裏的人物,往往與鏡頭站得很近很近,正經八百,黃勤帶笑說若他是個攝影導師,看這個年輕的黃勤帶,真係好鬼老實,正正規規,「所謂人像鏡,大概是85mm-135mm左右,我很久沒有用這種鏡頭,其實幾有侵略性的。後來好少這樣影人了,但都是幾好的表達方式。發覺對人當時比較有親切感,又自然點。對啊,看上去角度很普通,但這種尊嚴、莊嚴,不是理所當然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般,黃勤帶笑說「懷疑」自己當時跟當地人相處得不錯,當突發記者時所受的訓練,除了讓他懂得憑直覺與新聞觸覺捕捉畫面,也使他更懂得與採訪對象溝通,今天的他覺得自己未必做到,寧可不經意地拍snap shot。
年輕的黃勤帶也真的率性,相集中的一張,拍下了一群少年赤着身在泥色的河裏暢泳一刻,照片沒告訴觀眾,鏡頭後的那位攝影師在按下快門的下一秒也脫下衣服縱身其中,被來自雪山、極其冰冷的河水嚇得立刻上水。那個年紀的他初出茅廬,沒太多煩惱,在報館當記者,請了兩星期大假便出行,在當地發個電報給上司說旅程有點失預算,最終逗留了一個月,回來被上司大罵一場後,又是一條好漢。旅程結束不久,這位大開眼界的少年申請轉職攝影記者,做了一年,便向公司申請貸款,停薪留職,專程前往日本學習攝影。
5. 好的照片 跨越那件事本身
紛亂時勢,對於真相,竟可出現截然不同的詮釋,攝影可以做什麼?訪問前幾天,黃勤帶為香港攝影記者協會的二零一九年度新聞攝影比賽擔任評審,經歷了十一小時的馬拉松式評選,選出了一系列得獎作品。真相在前,他認為現場即時的見證固然重要,這是新聞攝影的原點,「即時見證一件事,照片作為完全檢證的功能是不是大得咁緊要,不知道,但起碼讓人知道當時是這樣的,這是我們新聞攝影師現在最重要做的事」。但記錄有不同層次,他想起了一九八九年的自己,因為採訪體育賽事前往北京,返港後告了大假再次赴京,「那次很特別,我完全不是拍新聞照片,但不是新聞照片,是不是完全沒有價值呢?」他說好的照片,可以跨越很久,比如越戰不純粹記錄一場攻防戰的戰役,留下的,往往跨越那件事本身,「純粹事件的紀錄,當事件變質後意思不會好大,但唯有存在一些永恆、人的普遍性,就留得低」。他舉例說,一個人舉槍指住另一個人,那張照片記錄的就不止是一場戰爭,而是說明了人對人可以做出這樣的行為。合上相集,新疆一九八零年那些注視鏡頭的目光,依樣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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