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夕拾朝花:月亮背面的閑情
黃念欣 26/05/2020
陶淵明的〈閑情賦〉被昭明太子視為「白璧微瑕」,我總覺得太子太過嚴格了,不過寫寫「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的人之常情與思慕,怎就成了瑕呢?因此見到朱光潛在《詩論》說淵明之偉大在於其至性深情,有血有肉,便覺仗義執言,不能再對了。然而想深一層,蕭統的品味不至於那麼冬烘,「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意思是否說五柳先生若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自言「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把情慾與理想分開不就好了嗎?近讀《月亮的背面》這部才女之書,此一問題又再浮現。
這裏所説「才女」並無半點輕率,確實是來自師長輩對作者林琵琶毫不含糊的介紹 :「六十年代崇基中文系才女」。小説以兩個家庭的三代感情爲經,男女主角才貌雙全,水品般剔透玲瓏,輔以上流社會的文化生活,在古玩、書畫、名茶的鑑賞與討論中,敘寫婚戀世界中永恒地無法照見的「月亮的背面」。作者兼擅中國古典文學與美術,又曾出任國際知名拍賣行的書畫部主管,書中人物出口成章亦格外具説服力。例如女主角林素安才三歲即在外公點撥之下辨認唐寅、祝允明、文徵明、周天球 ; 任職醫生的男主角青霜一見素安即默誦《洛神賦》 ; 二人新婚生活則以七言詩句接龍爲樂,都没有違和感。 小説中不時置入書畫圖片或文學典故介紹,亦頗有可讀性。然而,《月亮的背而》就是一本把名牌衣飾與豪華生活置換成書畫珍玩的言情小説?月亮背面到底還有什麼?
先説人物設計,主角是一對璧人,卻因丈夫多年前一段少年懵懂情史而令洛神般的妻子頓覺「白璧微瑕」,使婚姻幾至無可挽回。林素安這一段反應老實説有點過潔世同嫌,並不討好。但結合小説背景仍有兩個可堪玩味的地方 : 第一,書中屢屢提及在藝術鑑賞的世界,實是容不得一點微瑕的,任何閃失,那就是人生而不是藝術了,所以沉醉於詩詞與書畫的林素安對婚姻寧爲玉碎的態度未必無因。第二,再深人一點到人物關係與內心世界,書中的感情線延伸至上一代,男主角的母親羅紉蘭與女主角的外公潘永翔有過一段忘年婚約 ; 而詠絮之才林素安除了得外公鍾愛栽培以外,少女時期隱然有過一段以詩詞傳遞的師生之情。至小説後半,素安更有幾段迹近綺夢的幻境,令她體會到自己多年來出人於藝術與美的世界,未始不是一段段精神的轉託與出軌。結局與其説是「夫妻的世界」式的妥協,不若説是賈寳玉太虚幻境式的至情至性頓悟。
不怕穿鑿附會的話,這一段女性婚戀潔癖的一體兩面,若結合作者本人的藝術研究興趣與理論,竟會更加精彩。林琵琶本名龐英,著有《任熊研究》、《姚大梅詩意圖册》、《沃 雪齋藏古代繪畫選集》等 。 提到清末畫家任熊,許多人都會想到其代表作《自畫像》 。美國學者Tani E. Barlow 所編的Body,Subject and Power in China 即以之爲封面,並提出相對於西洋藝術精研肌理的裸露傳統,中國藝術中的身體似一直缺席或隱沒於衣服皺摺之中。然而任熊的自畫像正是既坦露胸肩又讓大筆寫意的衣服摺痕顯示其草莽磊落的一面。而《姚大梅詩意圖册》另一風塵三俠圖,編者同樣就其衣服紋理,細品出李靖的文秀謀略、紅拂的清爽光明及虬髯客的頂天立地。中國藝術真的只寫衣服不寫身體?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
寫小説的林琵琶一定明白研究美術史的龐志英筆下那些肉體與衣冠的辯證,既是東西方視覺藝術的問題,也是文學與人生的問題。所謂「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既是精神也是肉體 ;所謂婚戀與言情,同樣兼人生求之不得的種種悵惘。在這個原本毫無心緒看俊男美女書畫傳情的時刻,《月亮的背面》竟讓人忽然明白,任何一種愛,都必經歷神思飛逸的追慕,與白璧豈能無瑕之。「願在衣而爲領 」 的纏綿往往不是重點,「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 才是一切真愛之歸結。我們早有一套愛國的方法,只怕你永遠都看不見、讀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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