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20

林鄭月娥,你不配社會學這個名號 莫哲暐 

林鄭月娥,你不配社會學這個名號

莫哲暐 Mok Chit Wai   16/05/2020



    林鄭月娥說:我本身是讀社會學出身的。她說此話時,站在「香港的真相」五隻大字前,配上一幕幕抗爭者火燒雜物的場景,頗有「真理部」色彩。說來慚愧,我本身也是讀社會學的。不過還在讀,未出身。


    讀社會學的人,會如何看世界?會如何了解衝突?會如何述說香港的真相?C. Wright Mills說,讀社會學的人,要有社會學的想像(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一. 結構


    自Emile Durkheim奠定西方社會學基礎以降,社會學的主要綱領,就是「社會是真實存在的」。個體有自己的力量和意志,但必然受到更大的力量所制約,或獲其協助。這些更大的力量主要是結構(structure)和文化(culture),當然還有物質。論者不斷爭辯結構和文化的定義,此處不深究。我們姑且定結構為人與人之間所建立的關係。某些關係會鞏固而成為制度,有些則相對鬆動。而文化則屬於意義領域。


    絕大部分經濟學家都相信個體是解釋一切的根源。不論人類行為如何複雜,都可以化約為個體行為,或再化約為個體理性。部分心理學家則會把一切都化約為個人心理。一般稱此立場為個體(或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大部分社會學家都反對此立論。社會不是個體的總和。結構、制度、關係和文化的運作模式與形態,不能化約為個體的運作模式與形態。因為the whole is greater than the sum of its parts。例如在工廠裡,資本家與工人之間形成不平等生產關係(或以威權武力維持,或以合約模式鞏固)。而這剝削關係,影響廠長和工人本身的行為(這裡特別用「影響」此相對空泛的動詞,以包含多種可能。相關的學術專詞叫「向下因果作用」(downward causation)),而不能化約為廠長和工人各自本身的行為。就如水由氫和氧組成,其形態卻不能化約為氫和氧本身。科學哲學稱之為「湧現」(emergence)。


    既然讀社會學的人如此看世界,就不可能相信(舊)「獅子山精神」。「獅子山精神」的故事告訴你,只要肯努力,發奮上進,人人都可以有出頭天。李嘉誠白手興家就是個例子。這神話的潛台詞就是:如果你失敗,無法出頭,就是因為你懶,或你太蠢。這其實是「美國夢」的本土版。世上無人是白手興家的。當經濟擴張時,個人可以輕易因勢利導。當經濟收縮,或市場結構單一,被財金地產壟斷,則再多個人努力都可能徒然。所謂「獅子山精神」,只是有群幸運得以在順水行舟繼而早上岸的人,向逆水行舟的人講神話。而這逆流,可能正正就是由已上岸的人親手造成的。


    讀馬克思的人都知道,階級儘管未必決定一切,但決定了大部分。當今得以在香港讀大學的學生,大部分都來自中產或以上家庭,草根基層屬於少數。何解?難道因為中產的孩子較聰明、更努力?你我都知道這是廢話。究竟在深水埗劏房的孩子能讀到大學的機會大一些,還是住海怡半島的孩子上大學的機會大一點?階級在於你擁有多少資本。Pierre Bourdieu還告訴我們,資本不單只是錢和樓而已,還有你的語言能力、文化素養、品味、生活方式等等。剛剛讀了一篇論文,分析美國華爾街的精英企業如何聘請新人。首先他們只會收常春藤大學畢業的學生,繼而面試時經常會看應徵者平時玩甚麼運動、聽甚麼音樂、有怎樣的lifestyle。如果還是覺得太抽象,可以去看看《上流寄生族》。導演奉俊昊本身也是讀社會學出身的。


    我上兩個學期都協助教一科叫「社會問題」。在導修課上,我請學生做一個思考實驗:假若你是一個億萬富翁(身家大概九十億美金),所住的城市罪案率極高,經常有窮凶極惡的罪犯出沒,大部分地區設施破舊,而你又和城中政客相熟,你會如何拯救這個城市?學生一般會說成立慈善機構、社福設施,或下令自己的公司多聘請窮人。這些都是不錯的建議。但我說,其實問題可能喺個制度。一日政治制度不變、經濟結構不變,任何慈善都不能從根本改善問題。這個例子中的城市叫葛咸城,那個富翁叫Bruce Wayne。而他的選擇,是去做蝙蝠俠。但可能我們首先要問,他的財富從何而來?那些罪犯又因何故而成為罪犯?如果葛咸城有優秀的教育制度、健全的保健設施,和公道的政治體系,還會有小丑嗎?


    這是讀社會學的人應有的世界觀。當見到有人飛黃騰達,不會完全歸因其才智和能力,而會看到其「成功」背後的種種助力:家底、資本、經濟環境;當看到有人貧無立錐,不會歸咎於其懶惰、愚蠢,而會看到其「失敗」背後的種種制約:出身、歧視、制度缺憾。讀社會學的人看待自己也應該如此:看到自己登上大位,不會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年年考第一真的很聰明。


二. 人的能動力


    結構主義者(structuralist)或集體主義者(collectivist)會相信結構決定一切,個體全無反抗之力。粗糙馬克思主義者也會相信階級決定一切。部分後現代主義者(postmodernist)和後結構主義者(poststructuralist)甚至會告訴你:你的意識也是被完全模塑的,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操控你的心智,以致你連自己受壓迫也不知道。由此引申的結論,其實就是解放和自由是不可能的。然而部分社會學家也會看到人的能動力(agency)。這個概念很難翻譯成正常中文,為求方便說,可以想想「英雄造時勢」中那個「造」的能力。我們相信結構和制度會制約我們,但不代表人因此就必然如機器中的小螺絲,毫無反抗之力。


    Antonio Gramsci告訴我們,統治階級建立文化霸權以統制人的意識和思想。然而霸權不是針插不入、密不透風的。文化場域是壓迫者和被壓迫者所爭奪的陣地。例如大台播放劇集愚民,不必然完全成功的,因為人會按其自身經驗和思考去解讀。Jamse Scott也告訴我們,儘管統治階級能製造「公開文本」去維持自己的權力,受壓迫者也能夠製造「隱藏文本」去反抗。反抗是困難的,但卻是可能的。


    以前我講結構和能動力,總會說當中的辯論就是在於究竟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其實這是個偽命題。個體和結構永遠處於辯證關係。以友情為例。我和你本是個體,當互相認識而成了朋友,建立起一段關係,也是某種結構,叫友情。這段友情不能化約為我們兩個個體本身。從此,我生活和思考時,這段友情會成為一部分。例如我決定週末有何可做時,會思考究竟是陪家人,還是找你去飲酒。然而,這段友情不是我的全部,也不能支配我的全部。按Pierpaolo Donati和Margaret Archer所說,我們可以以行動去培養之間「關係的善」(relational goods),例如信任、團結,但也可能造成「關係的惡」(relational bads),例如猜忌、嫉妒。這就是個體與關係(結構)的辯證關係。


    放在更大的結構亦然。社會運動和抗爭政治的研究,訴說了一個又一個人民反抗的故事。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也有失敗但造就未來成功的。我是個批判實在論者(critical realist),我不相信結構決定一切,而相信人有改變世界的能力,有獨一無二的尊嚴。然而人之所以能改變,往往也需取決於多個因素互相銜接(conjuncture),以及無法預料的隨機變數(contingency)。我不信世界必然進步而走向光明,也不相信有人能預測未來會如何(你想要預測的話,可以去問問經濟學家,他們特別喜歡預測)。但我相信人必然有改變的能力,也可以有自由的意志。


    我記得本科曾上過一課「政治思考」。我那一組的研習報告是有關傳統從何而來(「為何要dem beat?」)。我們說傳統是發明出來的,也是可以改變的。到了問答環節,教授問:在甚麼情況下會有改變的可能?我好像說了一些很有大志的話。他再挑戰,我支吾以對,最後不太忿氣說了一句:天時地利人和。然後他就不再問了。落堂後,他跟我說:當你講到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我就無需要再問了。對不少人而言,天時地利人和可能是廢話。但批判實在論告訴我們:這就是事實。某現象之所以發生,就是有各種因素在某個時空匯集而成。因此社會學家的責任從來都不是去尋求人類行為的鐵律,繼而預測未來;而是尋找並確認那些因素究竟是甚麼、如何匯合、採取甚麼路徑,探尋當中的機制(mechanism)。預測不是社會學者的工作。所以批判實在論者不會是樂觀主義者,不相信人定勝天;我現在確實很悲觀,但批判實在論也告訴我不要太悲觀,因為人類的歷史事實上就是充滿變數的。


    馬克思說:Men make their own history, but they do not make it as they please; they do not make it under self-selected circumstances, but under circumstances existing already, given and transmitted from the past。莫道螢光小,猶懷照夜心。在這意義上,我也是個馬克思主義者。


三. 關懷


    讀社會學的人,關心人如何在權力結構中掙扎求存。


    某些公共社會學家特別關注弱勢社群和被壓迫者,要叫世人聽見他們的聲音。社會學的旨趣,是把隱藏的黑暗放在陽光下,拆解看似有道理的主流論述,挑戰一切權力和權威,理解人的種種處境。社會學的世界觀,應該就是人文主義、人本主義(humanism)。


    當見到有人上街抗議,她看到的是一小撮人有組織有預謀發動的反政府行為;讀社會學的人所看到的,卻是人民在劇烈不公之下所爆發的怒火;


    當見到警察血腥鎮壓人民,她看到的是優秀公僕竭盡所能維持公共秩序;讀社會學的人所見到的,卻是國家機器要消滅異見,政權失去權威而只能靠赤裸暴力;


    當見到示威者被定暴動罪並被判入獄,她看到的是暴徒罪有應得、法治得到伸張;讀社會學的人所見到的,卻是個體反抗後被國家無情地鐵腕鎮壓、法治發臭。


    當見到有示威者投擲汽油彈,她看到的是極端、近乎恐怖主義行徑;讀社會學的人所看到的,卻是個體在強權面前所發出的絕望悲鳴。


    所以,她雖然讀過社會學,卻不屬於社會學,並再與社會學無關。


    林鄭月娥,你不配社會學這個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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