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房間
韓麗珠 11/03/2020
在世界地圖上,H城小得像一顆麵包屑,但祖母卻認為,自從新型肺炎蔓延全球,這城巿的面積愈來愈廣濶。這裡跟世上其他國家不同之處在於,所佔土地並非橫向延伸,而是從地面通向地底深處,或,朝高處發展。
在同一年,H城居民的臉面,和土地一樣,層次愈來愈豐富而複雜。祖母說,早在新型肺炎急速擴散之前,這裡為數不少的人紛紛戴上口罩,甚至防毒面具,卻並非為了防禦病毒,而是無處不在的催淚氣體,或其殘餘物。政府譴責口罩,說那是暴徒的象徵。數月之後,無藥可治的傳染病流行起來,城巿裡的人全都戴上口罩,只有政府官員堅持裸露自己的臉。「惡意是所有病毒的源頭。」祖母說,沒有一種疫苗可以預防人心的黑暗。
所以,雖然我們的居所那麼狹小,幾乎相等於蝸牛的殻之於蝸牛,可是,內裡有數之不盡的可以摺疊和擴張的房間,在衣櫃頂部、飯桌底部、床下、洗手間的角落,甚至,冷氣機頂部。當我還是個孩童,每隔數月就會發燒,當熱氣在身體內燃燒,衝湧上頭部,我就會看見,平常看不見的藏在房子各處的「房間」,每個房間都住著至少一個欲言又止的年輕人。他們不約而同地戴著口罩、面罩或頭盔,憂愁地看著我。高燒過去後,房間也會消失。
其實我早已忘記,是祖母替我記下,在我成年後再轉告我。「孩童的眼睛雪亮、老人記得一切,而成年人擅於遺忘。」祖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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