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教植物學:楓香二三事
畢培曦 29/03/2020
小時候,愛看章回小說和武俠小說,見到書中的俠客武功高強、行事光明磊落,而且每每以真我示人、肝膽相照,令我油然好生景仰;但最令我欣賞,甚至覺得容易角色代入的,是與新交會面時,響亮地說「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畢某某是也。」魯迅似乎亦有相同的感受,他談到〈豪語的折扣〉時,說見到人家稱「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便會「驀地發生一種好像見了《七俠五義》中人物一般的敬意」。
這種見面時的豪語,早見於元末明初著作,《水滸傳》就出現「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西遊記》孫行者亦說「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豈有假託之理?」這種場面在武俠小說中,更是常見,裘千尺在《射雕英雄傳》中臉色稍緩,說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稱『鐵掌蓮花裘千尺』的便是。」連殺死郭靖父親郭嘯天的軍官,亦囂張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麼?」不過這麼誇口誓神劈願的,不見得都是誠誠實實,《天龍八部》的慕容復,初登場時假扮西夏武士,便睜眼訛稱「有甚麼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而《笑傲江湖》的主角令狐沖亦弄虛作假:「他奶奶的甚麼任我行、任你行、任他行,本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吳,官諱天德的便是。」看來魯迅確實觀察入微,豪語須打折扣,或許信它三分。
名字就相等於品牌,也是歷史印記,弄得好可以流芳百世,搞糟了難免遺臭萬年。不少人相信「唔怕生壞命,最怕改壞名」,甚至以為改名換姓,便可轉運,但關鍵的實在是自身的修為,以及面對際遇時如何處理。當個老大,關顧兄弟,義薄雲天,自然萬眾歸心;但若過橋抽板、攬功推過,難免失道寡助,縱使改換名字亦無法瞞天過海。
植物分類學命名更須認真,行文須規範工整,用拉丁學名和作者名字時還得斜正字體區分,屬名首字要用大寫,名字權利資格按發表優先次序作依據,任何改動均需遵植物學家共同訂定的命名法規International Code of Botanical Nomenclature;這法規從2011年起改稱International Code of Nomenclature for algae, fungi, and plants,現時執行的是2018年修訂的深圳版(Shenzhen Code)。
植物分類學命名極規範
雖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一旦誤陷政治地雷,拉扯之禍便沒完沒了。就拿楓香科(Altingiaceae)的楓香作為例子,其樹葉具長柄,葉片多為三裂,基部圓形或心臟形,裂片頂端銳尖或尾尖,邊緣具細鋸齒,秋冬落葉前轉紅,把元朗大棠和沙田崇基學院變成賞紅葉的景點。但紅葉的背後,還有一段政治染紅的故事。
話說16世紀西方大國崛起,葡萄牙船隊航海時發現台灣,驚艷稱之為「Ilha formosa」(美麗之島)。Formosa在葡語的意思是「美麗的」,音譯為「福爾摩沙」,西方亦沿用來稱呼台灣,直到日佔後才逐漸改稱「台灣」。到1861年,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Kew Gardens)派遣奧啖(奧德漢Richard Oldham),前往中國和日本採集標本,但因船運交通阻滯、生活費和健康等問題,奧啖的工作似乎並不順利,從而受到當時的園長虎克(胡克William Jackson Hooker)責難,甚至終止合約。猶幸得到喜愛研究雀鳥的英國駐高雄領事郇和(Robert Swinhoe)盛情邀請,奧啖便於1864年由日本前赴台灣,並於當地採集了楓香等700多份植物標本;同年因身體不適而離開台灣,於廈門病逝,享年只有27歲。後人整理他寄返英國的標本,數量其實不低,計有1萬3000多份,而且當中有多個新品種;光為紀念他而命名的包括綠竹(Bambusa oldhamii)、台灣及己(Chloranthus oldhamii)、俄氏柿(紅柿Diospyros oldhamii)、長蕊石頭花(Gypsophila oldhamiana)、金毛杜鵑(磚紅杜鵑Rhododendron oldhamii)、水冬哥(Sauraia oldhamii,現稱Sauraia tristyla)、台灣箣柊(Scolopia oldhamii)、俄氏草(台閩苣苔Titanotrichum oldhamii)等。
到1866年,在廣州黃埔英國領事館任職的漢斯(Henry Fletcher Hance),根據奧啖採自台灣淡水的第881號標本,鑑定楓香為新品種,並按採集地台灣而命名為 Liquidambar formosana Hance (斜體為學名,正體為作者名)。
楓香是常見做林樹木,樹幹可供建材,樹脂可用來治療風濕痹痛、跌打損傷、瘰癧、癰疽腫痛,也許民間亦有用來生產中藥蘇合香,其葉可養天蠶蛾,果序為中藥材路路通。
被指帶殖民色彩 文革易名
在文革期間,激進意識形態影響下,福爾摩沙一詞被指帶有西方殖民主義色彩,所以在政治壓力下,連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在編寫《中國高等植物圖鑒》時,也被迫顧不了命名法規,把楓香的學名自行改動為 Liquidambar taiwaniana Hance,學名後還加上epith. mut.,以示名字經更改。這種做法沒得到植物學界認可。直到二十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後,楓香在大陸才回復正名。但那次鹵莽的操作,已記錄為經典。每年到北風吹起,楓香總漲紅了臉,也許是對這段往事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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