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梅岩:我是好樂觀的人,
會令你懷疑自己的樂觀是否天真
方俊傑 17/08/2020
前言:
對話劇有興趣的人,一定認識莊梅岩,贏過好幾次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對電影電視有興趣的人,一定認識莊梅岩,《暗色天堂》改編她的舞台劇《法吻》,《短暫的婚姻》來自她的手筆。好了,假設你不看話劇不看電影不看電視劇,只要留心社會關注歷史,你也會認識莊梅岩,她的最新作品,叫《五月三十五日》。
在香港,寫舞台劇劇本,莊梅岩說,財政從來是最大局限,自由度不算。直到2020年。「同業之間是有傾談過,例如《五月三十五日》,之前因為疫症放了在網上播,明年想有實體演出,還做不做好呢?不只我們團隊,外面的團隊,也感受到白色恐怖。」 「我好傷心。香港在這年多兩年,衰落得太快。情緒上,需要不斷調節。我是好樂觀的人,但(事件發生)頻密程度,會令你懷疑自己的樂觀是否天真。」
第一章:為甚麼有一份工作一份專業,
可以結合藝術與社會良知?
大學時代,莊梅岩選修心理學。「是舞台劇選擇我,還是我選擇舞台劇?我覺得是我選擇舞台劇。」
「細個,中學時期,玩過話劇。第一次感覺到當中的化學作用。被迷住,是在中大,上過一個舞台劇透視的科目。那一個學期,探訪過幾個劇團,看過不同作品,第一次專心地被舞台劇吸引,考慮自己是否可以在這一方面發展。」
「不似話劇界的中大師兄師弟,他們有參加劇社,我讀大學時沒有參加劇社。不過,大學二年級的暑假,已盤算讀完三年級後,會否去演藝學院進修。」
讀了三年心理學,但人生路向彷彿跟心理學越行越遠。「你可以話(兩者)無關係,在我心中,又覺得好有關係。我好喜歡心理學,高中已經看好多有關心理學的書籍。當初選讀心理學,是因為從事創作,明白人的心理會有好大幫助。我成績不算出色,但在心理學學到的東西,對生活,對事業,對人際關係,幫到自己。做創作,其實就是捕捉人性。不過,我必須承認:我不是科學的人,利用科學來創作,更合適。」
原本,在舞台以外,莊梅岩其實還可以選擇電視行業。比起話劇,在香港,電視看上去似乎熱門得多。「讀完大學,等演藝學院消息的時候,入了亞視,做《尋找他鄉的故事》,做了三個月。萬一入不到演藝學院,也打算看看他們請不請長工。好彩,入到。」
「我是直覺行先的人。父母好好,容許我跟隨直覺走。我好早已感覺到舞台劇比較純粹,比較小眾。入行後,更肯定的確好小眾。但那時候沒有想過搵唔搵到食,有沒有市場,純粹覺得(舞台劇)好美麗。為甚麼有一份工作一份專業,可以結合藝術與社會良知?那時看過很多不同的劇種,入面有好多人性,好多社會良知,同時好優美。」
「我家境不算富有,但也不用急於出去幫手供樓。父母只會叫我專心讀好書,做好自己的事,他們不是經常提及金錢的人。何況,我學鋼琴,中四開始做兼職。小時候,錢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賺的外快,多過好多同學。我是補習天后,教琴,在雜誌社工作,我常說笑,演藝學院畢業後頭兩年賺的錢,比我讀大學做兼職賺的錢還少。」
既然賺錢少是一個可以用來變笑料的元素,投身夢想中的劇作家行列,還有煩惱?「讀心理學,交份功課好不好,好清晰。藝術不同。藝術試過令我哭到瘋癲一樣:我覺得自己寫得好好,為何其他人覺得我寫得非常差?我已經沒有時間考慮其他項目,只能不斷拿捏何謂主觀,何謂客觀,何謂孤芳自賞,何謂帶出共鳴。」
然後,首部作品《留守太平間》,贏得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一鳴驚人。從此,需要考慮的題目,越來越大。
第二章:我是純粹的人,也可以好現實。
因為接受現實,我可以跳返去好純粹。
在香港,任你在劇場名氣再響,可能也被視作小圈子玩意,賺到的利益,也有限。莊梅岩很明白。「2004至2005年,我去紐約住了一年,遊學形式,看了好多劇,接觸過很多藝術家。」
「回來後,有少少情緒低落。為何他們賺到這麼多錢?為何在香港無論我怎樣做,得到的也這麼少?我們的語言,去國語地方不被接受,去英語地方又不通,處處也有好多障礙。我要花好幾個月才調整到心態。」
「財政是一個困難,在編劇立場,如果一個劇成功,可以不停重演,或者在國家不同地方tour,賺版稅。香港不同。計到數的:開三十場?盡。開五十場?盡。有個數。場租貴,明星貴,編劇收到的版稅相對少。需要不停寫,不可能一劇成名後,安枕無憂。資源是一個問題,人的資源,也是問題。演員,算有,但某幾個年齡層,也很難找。重演時,他們又可能接了第二套劇,於是又不可以重演,找來找去也是那幾位演員。」
「這是我們天然的、不能改變的情況。我是純粹的人,也可以好現實。因為接受現實,我可以跳返去好純粹。在香港,各個行業也有好多好叻的人,但去到某個位置,就好難衝破。因為市場好細,撞來撞去也是好少數好優秀的人。出到外面,別人又不會跟你一齊玩。」
「如果你覺得自己優秀,你要好有自覺,不可以沉迷在自己有幾叻,攞過幾多獎,幾多人看我。不可以,因為,好快會變成井底之蛙。你要不斷有自覺跟國際比較,即使別人不會拿你來比較:是否觸覺慢了?是否無知了?我們不及他們的資源,但以我們的資源,可否同樣做到有新意的事情?你要不斷向自己發問。」
「不過,如果不是在這個市場,我未必出到來。世界各地,競爭好大,我們相對人少,如果你認真做,有一定能力,比起在其他國家,冒出頭不是太困難。我參加過好幾次紐約的劇本發展工作室,他們五年才寫到一個劇本,因為好多步驟,又要不斷遊說投資者。香港,快有快好。」
「因為少人,我可以好快從好多優秀的人的身上學習,無論導演還是演員。你不需要一直忙於發掘資源,或者先做好多年業餘,我拿著演藝學院的背景,頭幾次有好的發表,別人見到你的成績,導致你找到好玩的人、叻的人,機會較多。好客觀,香港的細,對長遠發展有一定困難,但它也有它的好。」
起步階段,相對容易,但以莊梅岩發展到今日的地位,香港還有足夠空間發展嗎?「十幾年前,我的確有想過,是否要學好英文,用英文寫劇本?這是一條出路。」
「但我本身的語言天份不高。偶一為之玩玩,無妨,語言障礙會讓我的句字較短,變成另一種模式,但語言障礙同時也讓我說不到較複雜的意思,你想花時間在A和B身上,但會給語言這個C帶去另一個地方。何況,外國市場喜歡的,是異國風情,如果你有中國人背景、華人背景,他們會選擇的,會流行的,是否你想寫的?單單花心神在自己文化入面,發掘深度,已經不容易。我不想花太多精力在語言上。」
「在廣東話話劇,我還有好多事情想探索。如果香港不是變成今日的模樣,來到這個階段,或者會北上,或者嘗試第二種語言的空間。現在看來,不似有機會了。」
第三章:又不是求名,又不是求利,求甚麼?
就是求過程中的享受。
再沒有方法跳出香港,至少,可以開拓話劇以外的世界?莊梅岩有嘗試過,三年前,替電視台寫了《短暫的婚姻》電視劇劇本,還找到陳奕迅當男主角,被譽為香港電視劇的清泉。「在寫作一環,我好個人化。」
「做劇場也是團體合作,但電視電影更加teamwork,在寫作的階段已經是。我第一次寫電視劇劇本,好彩,已經有一定名氣,加上篇幅短,所以可以容許我自己一個人做。在我心自中,算成功,以團隊作單位來說也成功。我一直也有寫電視或電影的大綱,看看會否有發展空間。但我偏愛劇場的原因是,電視與電影去到投資或者用甚麼人的層面上,自然出現不同的考慮。是否用我,也已經是一個考慮。現在更加曖昧,甚麼封殺,會不會構成投資上的問題,我盡量不去想,先做好自己工作,最後滾下去會變成怎樣,完全不到我控制。」
「劇場不同。沒人理會這回事。不只我,其他人也勇於發表,忠於藝術上的自由。我花了二十年在劇場,好熟悉劇場,當劇場是家庭。如果其他人唔畀我玩,我咪返自己屋企玩囉。」
總算利用了電視媒介的入屋程度,對自己的劇場老家帶來點點幫助吧?「我覺得對劇界有幫助,劇界未必覺得是幫助。例如,可能覺得膚淺了。」
「好的劇場,應該百花齊放。最大問題是觀眾成熟程度不夠,觀眾質素不似好習慣去劇場的(其他國家),他們會接受到好細的實驗性的,也接受到好商業的,或者中間結合藝術與商業的,甚麼類型也可以。」
「我最喜歡在不同地方遊走。做了這麼多年,有沒有局限?一定有!所以要自己去搵嘢玩,例如香港藝術節《我們最快樂》,導演是一個以形體行先的導演,作品好好看,是我的作品從來沒有的。於是,我找他合作,在過程中,希望令到自己的風格有所不同。我平時專寫獨幕劇,或者一景過三場,跟他合作,我會跳躍一點,電影感重一點。」
說到底,就是希望吸引到最多觀眾,讓舞台劇茁壯成長?近幾年,不少電影巨星也走入舞台,也是同一目的吧。「找明星入劇場,如果放得對,是好事。」
「我永遠貪心,希望商業上成功,藝術上也好。如果,找一個完全不對的人去演一個角色,其實是害了個明星。要找到一個對的,之前踏過舞台的,例如《短暫的婚姻》,我邀請林海峰,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看過他演戲,覺得他好,覺得他適合。」
「如果對方不是適合,或者你感覺不到他有意思投入,就不要搞。我聽過好多不幸情況,例如他們會入來改劇本,或者不覺得排練重要,經常缺席,對團隊是好大創傷。我慶幸自己沒有遇過,由《野豬》黃子華,到《杜老誌》劉嘉玲、梁家輝,《短暫的婚姻》林海峰,全部是好集中的人。像廖啟智,有一幕我好深刻,他說一句對白,我寫得好別扭,我聽到他不斷練習,我說我可以寫得順口一點,他拒絕,要我給他試一試。我好感動。」
「又例如潘燦良,他後來拍電視拍電影好紅,但他會跟你說,要keep住對白內的兩隻字,會跟你談論人物。又不是求名,又不是求利,求甚麼?就是求過程中的享受。遇到好關係,大家都會提升,無價的。」
第四章:被拘捕的話,走得啦,還寫甚麼?
還有甚麼可以寫?
之前,莊梅岩說過未必有機會北上,她也未必會有電影肯選用。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寫了一個叫《五月三十五日》的劇本。
「我屬於1999年,至2020年。我覺得好自由。只試過有一次,有一句對白,涉及一個高官,有人提出keep唔keep句對白好?我話要keep,我覺得寫得好好,也沒人阻撓。」
那是以前的事,今日,情況完全不同。「同業之間是有傾談過,例如《五月三十五日》,之前因為疫症放了在網上播,明年想有實體演出,還做不做好呢?不只我們團隊,外面的團隊,也感受到白色恐怖。」
「責任上,應該先別理會太多,寫了再算。除非有香港的執法人員,走來告訴我寫的東西有問題。去到那一步,再算,我自己這樣想。好多劇場人也一樣,個腦覺得不可以再寫了,還是寫了出來。」
「我照寫,照出書,我也很想看一看,是否會被拘捕?被拘捕的話,走得啦,還寫甚麼?還有甚麼可以寫?我希望還有空間。寫下去,難道要坐監?我想像不到。我知道電影和電視在這一方面的題材已經摺埋,投資實在太大。劇場魅力正正在這裡,多錢多做,沒有錢,便在網上做。有甚麼可以拉我呢?除了夾硬用莫須有罪名捉我坐監之外?」
「無謂再說甚麼顛覆,甚麼影響國家資產,如果要下來阻止你,只會是莫須有。」
莊梅岩話自己樂觀,有證有據。《五月三十五日》本來打算在六月重演,因為疫情,被逼改在網上發表,損失應該慘重,她卻看出生機。「我不怕舞台劇會被取代,因為不會被取代到。作為觀眾,入劇院,跟舞台同時間產生化學作用,跟在網上看2D版,好大分別。網絡只是提供方便。」
「今次疫情,《五月三十五日》擺上網做,好特別。六四不可以去維園,不如做一個online版,讓大家去紀念。對《五月三十五日》,不會計較劇場版好看一點,還是網上2D版好看一點。意義大過一切。迴響好大,五十萬view,即時觀看也有兩萬。在壽臣(劇院),四百人一場,十場,也只有四千,可謂歪打正著。我們放了英文字幕,讓地球另一邊的觀眾,平時不會看香港六四劇的,也可以同步欣賞,去得更遠。」
「我情緒好飄忽。這一刻,好樂觀,但之前見到敢言的人退出,我好傷心,還哭了一輪。哭完,也要向前行。會有悲觀的時候,不過,悲觀有用嗎?始終要收拾心情,看看自己有甚麼可以做到。我還是繼續天真地樂觀下去⋯⋯」 。
後記:對我來說,現在我們經歷的,
跟第三次世界大戰沒甚麼分別
莊梅岩有兩個小朋友,一個十歲,另一個算得上剛出生。再樂觀的人,看著子女在如此時代成長,還樂觀得到?
「有個大師說過:『有小朋友,不要說他會不會有事,長大之後會怎樣怎樣,搵唔搵到食。想多一點:他對世界會有甚麼好處,有甚麼可以幫到世界。』我後來再深思熟慮,想清楚所謂貢獻的定義:推翻暴政是貢獻,發明新藥是貢獻,斟咖啡令人有美好一天也是貢獻。作為父母,只好盡量帶領他們行去這一邊,無論世界變成怎樣。」
「當然,你可能說:『打仗了,還叫個仔沖咖啡?』我們已經比很多人幸福,將來環境太差,是否可以送小朋友去外國?我身邊所有人也在報名了。好悲慘,一個社會,為何人人也想移民?為何我們的當權者不會反思這個問題?錯不在我。就算不想送他們去外地,可否在有限空間內,讓他們正直地成長?」
「去到底線最低,只希望子女正直成長。當你用最低的角度去思考,又覺得可以好幼稚地樂觀:小朋友很美好,望著他們,好似望著一張白色原稿紙,無限可能性。」
「我們經常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倖免於難,他們有甚麼特別呢?如果時間來到,社會逼他們成為一個這樣的人,可能他們確實需要正直得痛苦呢?你看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我來說,現在我們經歷的,跟第三次世界大戰沒甚麼分別,為何我們覺得自己會活在和平,他人的子女就要經歷鬥爭、風浪?而我們的小朋友不用?」
「如果把所有事看得平等一點,拉長時間線,touch wood,中了,也要接受。接受自己只是世界其中一個持份者,即使自己子女,也不會有特別待遇。他們比起生活在戰亂窮苦的小朋友,已經幸福得多。」 做人,要樂觀,首先,要有一點抽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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