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0

疫症中看到,城市的千瘡百孔 黃宇軒

周日話題:疫症中看到,城市的千瘡百孔

黃宇軒   02/08/2020  


   大型疫症作為公共衛生危機,也往往會演變成社會危機,這理解如今可算是常識了。全球媒體都在議論疫症帶來的社會問題,如各行各業的生計、人們困在家裏令家暴倍增、工作模式將要迎來天翻地覆的改變等,誰料到疫情開始半年多,香港迎來一次深受關注的危機(crisis),竟是市民被迫在街上狼狽吃飯的一幕「人道災難」?

    結果,餐廳只准售外賣餐飲的規定,只維持了兩天,群起而攻的聲音成功將之推倒。值得注意是,盲打誤撞下,該措施卻成了照穿香港的X光,除了照出了戶外勞動者教人心酸的日常苦况,也讓人見盡多年來一些被「講到厭」的城市發展的問題。這次香港疫症故事的主旨,也許不是瘟疫的難解、亦非抗疫的經濟後遺,而更是政府各種介入,都恰好讓我們回過神來,清楚看到這城市本身的齷齪和積患。

奢侈的「唞氣位」

    政府公布全日禁堂食的政策後,我忽然記起一項幾年前的政策:被大力推廣的美食車。現在回看,美食車普遍被視為失敗,香港人「立食」文化不強和食肆本身密度極高當然是要因,但提着外賣要在香港公共空間中找到個舒適的位置進食,難過登天,也顯然起了影響。

    城市規劃的過程本身,也許不可能細緻到考慮戶外進食這回事。但沒有理想的空間讓人進食,以致禁堂食兩天出現打工仔女扭盡六壬找個城市角落去吃頓飯,被迫要去到未啟用的巴士總站、別人的車尾箱、辦公室的洗手間等,就如一次大型都市實驗,其結果具體說明了香港及格和舒適的公共空間嚴重不足。張建宗一句「可以到郊野公園吃」,被廣泛譏諷為不知民間疾苦的建議,但我們亦不妨視之為Freudian Slip——他就是偏偏指出了民間疾苦,香港人要跑離市區,才能覓得飽餐一頓的空間。

    香港人感嘆在其他城市遇上的街道座椅、空曠而任人自由坐臥的廣場花園,總是非常多而且inviting,這些設施在全球城市設計專業眼中,早已是必須品,是建立城市公共性和健康生活的重要環節。可以想像,在別的城市,即使食肆只供外賣,而大眾仍然要離家上班(通常在那些城市,食肆暫停堂食,城市也會同時lockdown了),打工仔在城市中進食的情景,會是人們集體優雅野餐的盛况,跟香港的悲慘世界會是大相逕庭。

    在香港,減慢流動性和讓人「無所事事」逗留的城市空間,都被打擊「阻街」、「環境衛生」至上、推動消費和管理主義先行的主旋律消滅。對香港城市秩序的這些批判,到了今天已成老生常談。面對不見得會改善的情况,香港人甚至已學會視之為定局,老早習慣了公共空間只佔日常生活微小的席位,把生活重心放在商場跟消費場所(並習慣座位只能通過付費獲得)、郊外與海灘等。


 改造公共空間無期 

    這些年來接觸過好些致力於地方營造的機構,提出過改造公共空間的計劃,如將德輔道中改成可供人在路上休閒安坐的禁車區、在香港的公園設置可移動的椅子、開放閒置建築作社區客廳等,都是近年被城市研究者稱為「機動的都市主義」(tactical urbanism)的簡單方案,希冀快速靈活地改良城市環境。他們的方案總被官方冷待,而過去十數年全球城市的公共空間質量多有邁進,新思潮湧現,但香港的劣質公園與半桶水公共空間,十年如一日,讓人不欲進入與逗留的居多,連同市區空氣污染和因熱島效應而無法散熱等更嚴峻的環境問題,加起來才造就了戶外吃飯的悽楚。

    過去幾天公共論述裏已多有論者提及禁堂食欠防疫科學的理據,也有集中討論戶外工作者的實際需要被忽略,但宏觀而言,那兩天人們的苦况,暴露的不僅是無辦公室的打工仔尊嚴被踐踏,更是香港市民本身就欠缺「擁有這座城市」、能在其中安身的基本尊嚴。攝影記者何家達捕捉到一位中年男子在金鐘跪着吃飯的照片,許多人為他心酸。若進一步察看那畫面,男子身前放着飯盒的雲石壆,是可以坐下的那種,但這在香港已是罕見的了。那樣的石壆在其他位置的話,多半就會加上了建築學者所謂的「敵對建築」(hostile architecture),鋪滿硬物,防止行人坐下。照片讓人奇想,他是否因為想將飯盒平放才跪在路上,或是香港人早就慣了那樣的石壆是不容坐的?這樣閱讀他的姿勢,可能是過度解讀,但我們也可將它視為香港人被剝奪公共空間權後、屈辱城市生活的赤裸寫照。

    禁堂食的兩天,令上述城市設計的問題被再次看見,但還有其他的。麥難民和無家者繼續因晚間取消堂食而無處容身、許多香港人因居住空間不足而並無在家工作的「本錢」、安老院舍的差劣環境,都是無法裝作見不到的。想要像其他城市般鼓勵單車和步行上班,避免人群擠在公共交通工具中?香港的單車代步政策是眾所周知的落後,樓價則令住在遠離上班地點成常態。也許全民停工一陣?十多年來也是幾乎被「講到口臭」的高地價政策沒鬆動過,要準時交租的僱主為了交租,不可能停頓來專注抗疫。

疫後城市規劃同樣緊急 

    平常不思考宜居的城市,在疫情之中,加倍磨人,本來勉強挺住、靠放假時消費去旅行麻醉自我的,如今也失去依靠。除了抗疫、除了消解疫症帶來的經濟後遺,對香港來說同樣緊急的「第三種要務」,就是直面那些本來就存在,但難得因疫情才被多加注視的城市問題。疫症的提醒總是,平常改造城市,是為所有人的福祉(well-being),但其實也是prepare for the worst,避免災害發生時,市民面對意外之餘,還要因城市不宜居而百上加斤。上兩個世紀的瘟疫史,也是一部在疫後推動城市環境變得更健康和更可持續的歷史,近來在西方,城市研究者也開始提出疫後要如何再思城市規劃,提出諸如「十五分鐘生活圈」的方案。香港在2003年沙士後,實在未見足夠的進步和反思,U型聚水器的問題是被看到了,但除了這棵樹,森林的大火沒被搶救。

    說到這裏,好像見不到疫後改造城市的希望在何方。禁堂食的兩天,民間出盡法寶去自救,賣家具的公司借出椅子、教會和酒店闢出地方開放給大眾、巴士站變成臨時休憩處等,所有臨時和游擊式的行動,展露crowd-sourcing的具大創意和公民社會的能量,正是上述提到的「機動的都市主義」。近年城市研究者提出,有權有勢者和既得利益者都動得很慢,反而這些短期和微細的計劃,必須被重視,而所謂重視,就是不僅在危機中才進行,而是在「平常」狀態,都大量和持續地推動。

讓民間力量繼續發酵

    那兩天人們在街頭吃飯的慘况當然教人心酸,如果那些花多眼亂的自救計劃,在兩天過後仍能繼續發酵和開發,城市還是有巨大的潛能變得宜居一點的。這不應只是公民社會的責任,其實正常的政府只需簡單地支援這些民間力量和創意,已可四兩撥千斤地讓城市再有希望。當然,那大前提是,它沒有反過來作為這些計劃的阻力,沒有鬧出更多急需民間自救的荒謬困境,也沒有把心神放在無日無之的政治打壓中。不然,僅有的希望和城市演進的能量也被扼殺,正視城市問題的契機,就只能幻滅成一場疫後移民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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