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是找歷史學家麻煩的政權 葉蔭聰

周日話題：一個老是找歷史學家麻煩的政權

葉蔭聰   11/22/2021

    舉報成風，香港初嘗這股歪風。不止一名記者問過我，怕不怕上課被舉報，尤其是線上上課，錄音錄影，「罪證」確鑿。我說，講課內容從來都是公開的，課室大門也從不關上，有影音紀錄其實更好，起碼好事之徒較難無中生有，因為有「物證」呈堂。中國大陸的監控力度比香港要高何止千倍，仍然有不少學者無畏無懼，我口講我心，在香港的我們實在找不到理由太過畏首畏尾。

被指否定抗美援朝正義     學者演講遭舉報

    本月初，著名中國當代史學者沈志華在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的一場演講，在內地網站嗶哩嗶哩 (內地俗稱「B站」) 直播，演講一小時後因遭人舉報而中止。匿名舉報後一個星期，具名舉報出場，一個署名「歷史學者張興德」的人，在大陸一「毛左」網站 (例如鳥有之鄉、紅歌會等) 上發表公開信，要求首師大調查事件。他首先創立一個「沈志華學派」名詞，指他們「不講學理，不講邏輯，不顧真實的歷史事實」，否定抗美援朝的「正義性，正確性，正當性」，首師大辦這種活動，就是助長這個學派篡改歷史，宣揚「歷史虚無主義」。他呼籲「要清除其在史學界的負面影響」，因爲，這不是學術問題，是嚴肅的政治問題。

    這種政治批鬥，還有一個近因。2019年10月，在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上，提出要加强中共黨史、新中國史、改革開放史、社會主義發展史教育，即所謂「四史」。習近平後來也在講話中反覆强調「四史」的重要性，這4種歷史，都要以中國共産黨的實踐、成就與領導爲主線。除了幹部學習外，教育部門也經常以「四史」爲題辦活動。恰好首師大這次活動，也以「四史」之名舉辦。從張興德等人的角度看，首師大與沈志華就是「打着紅旗反紅旗」。雖然殺氣騰騰，但沈教授相當淡然處之，不作回應。

    香港讀者可能覺得這類舉報、批鬥在中國大陸無日無之，没有興趣知道究竟他們爭論什麼內容。但是，我們不妨了解此事更深的背景，觀察中國的意識形態動向。

韓戰史權威   民間出身沈志華兩人獄

    今年是韓戰70周年，但近20年來，不止全中國，就是全世界在韓戰史用力最深的學者，就是沈志華教授。沈教授不是一位一般的學者，他成長於文革，在文革時雖然成績優異，卻因爲政治問題無法人讀大學，還因爲反對四人幫而人獄。文革結東後兩年，他好不容易考進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究院，卻因爲送了十幾本社科院內部發行的刊物給一位在外語學院任教的美國博士生，在論文快要答辯前被捕，因爲這名美國人被指爲中情局間謀，沈被判「泄露國家機密」再次人獄。出獄後他到南方從商，賺了不少錢後，自己動手成立民間研究機構。他念念不忘當日自己的研究興趣，即中蘇關係史和國際冷戰史，因此便做起研究來。

    他最爲人津津樂道的，是在蘇聯解體後，趁俄國檔案管理較混亂，他自掏腰包花了數百萬元從俄國複印了大批前蘇聯解密檔案，並無償向學者開放。之後，他與中國社科院合作，翻譯、整理及出版了36卷的《蘇聯歷史檔案選編》。他後來成爲華東師範大學終身教授、國際冷戰史中心主任，在中國以至全世界冷戰史研究領域裏，極具地位。

    在韓戰中，中國人民志願軍令美軍無法進佔朝鮮，最後接受停火，令中共在共産主義世界及國際舞台上建立穩定的地位，也打開了冷戰在東亞的局面。這樣重要的戰爭，中國最權威的學者竟然是一位民間出身的學者，而且，沈志華的研究十分紮實，他利用官方檔案分析斯大林、毛澤東及金日成之間的商討及動態關係。沈志華無意以史論今，但歷史複雜性當然會處處突顯官方歷史的簡化以至錯誤。

歷史複雜性處處突顯官方簡化錯誤

    例如，根據沈的分析，韓戰的觸發點在金日成。1949 年，金日成已計劃武力統一朝鮮，而斯大林則由堅守三八線 ( 因爲不想跟美國正面衝突 ) ，轉爲支持金日成，而毛澤東等不敢得罪老大哥，也不願在共産主義陣營內製造矛盾，因此，即使中國從戰爭廢墟中恢復不久，他也要配合斯大林。同時，毛也想透過軍事介人，換取斯大林的信任及實質援助。這一切發生在金日成於1950年6月出兵佔領漢城之前，而人民志願軍則在10月中旬因應美國爲首的聯合國軍反擊直逼平壤後出動 (詳情可參見《毛澤東、斯大林與朝鮮戰爭》 ) 。

    這些分析當然與官方定性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並不契合，成為近日愈來愈響的「歷史虛無主義」指控對象。韓戰雖然是冷戰起點，但本來也不算是很大的爭議熱點，比起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都並不那麼重要及敏感。沈教授的研究與論述的影響範圍，最多也是一些如我這般的當代史愛好者，談不上對政權的正當性有什麼即時威脅，因此，他的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及相關出版，一直也是官方可以容忍的。

「招魂」風潮在習上台後沒退去

    但世間的好事之徒多的是，尤其是在胡溫當政的後期，各方都想在中國深度資本主義化的當下，重新召喚中共的社會主義幽靈，這也是當年薄熙來的重慶模式，以及國家主義的「毛左」（另有一支造反派的毛左先按下不表）出現的大背景。雖然薄熙來被打倒，跟着他的一些毛左也吃了一記悶棍，但是，這股招魂風潮在習近平上台後並沒有退去，因為他跟薄一樣都是紅二代，他們比之前的兩任領導層更難脫離紅色江山的大陰影。因此，所有跟中共有關的歷史詮釋成為必爭之地。

    對韓戰嗅覺最靈敏的知識界人士，當推曾任政協的汪腪。他在2013年、即朝鮮停戰60周年之際，寫了一篇3萬餘字的長文，題爲<二十世紀中國歷史視野下的抗美援朝戰爭> ，文中他把韓戰視爲毛澤東「人民戰爭」的延續，並批判沈志華等過於看重中蘇關係。汪暉的觀點後來被一位赫赫有名的黨史專家楊奎松駁斥，認爲不着邊際，指出汪睴連基本歷史常識也欠缺，並嘲笑汪暉應要讀懂《毛選》才去談「人民戰爭」。相關史實對錯的討論我無法在這裏展開，但汪睴的意圖很顯，就是要論證中共一直有獨 立自主的革命路線，它並體現在一個 「超級政黨」身上。因此 , 他不能接受毛澤東聽命斯大林這位老闆 ( 其實沈志華也没有這樣簡化兩者的關係) 。 而獨立自主的光輝革命政治傳統，就是呼應習近平説的 「三個自信」 或「四個自信」一一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黨是超越一切，敢於亮劍，不走 「非政治化」常規的主權代表。

黨的神化 要掃除認真寫歷史的人

    黨的神化，不單需要裝扮，還需要繼續修改歷史，掃除認真寫歷史的人的影響力。一時掃除不掉，也要找他們麻煩。可是，這也說明，黨不是什麼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