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20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良知?  — — 《樂園》與《惡與他們的距離》 賴勇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良知?

 — — 《樂園》與《惡與他們的距離》

賴勇衡   01/11/2020


    (劇透)日本電影《樂園》的故事背景是一個自由社會,伊朗的《惡與他們的距離》(無邪;There is No Evil)則來自極權國度,並置而觀,主題相通,都觸及善惡的問題 — — 而不是答案。這兩齣戲都沒有簡單地讓觀眾得出簡單明確的結論,但把觀眾引入複雜曖昧的處境之中。人非全知,卻總要在生活處境中作出判斷及行動,這就是戲中人物的倫理困境。


    《樂園》和《惡人》及《怒》一脈相承,都是吉田修一的小說改編,藉懸疑犯罪的類型來展現人性。《樂》的懸疑一直到結尾,給予各種暗示,就是不肯清楚明確地呈現。看來導演瀨瀨敬久設計了當代觀眾喜歡的「燒腦」式敘事,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不斷動腦筋,把線索湊合起來,最後的「留白」就是讓他們自行把最後一塊拼圖加上去,得出「我睇得明」的快感。


    就一起動動腦筋,想一下《樂園》中的各條線索:十二年前,在一條小村裡,女孩愛華跟同學小紡分開後便失踪了。新移民青年豪士有社交障礙,與母親相依為命,長年忍受著欺凌。愛華失踪,他接受過警察盤問,後來因證據不足而獲釋。十二年後,村裡再次有女童失踪,村民一口咬定是他,逼得他失控「暴走」。後來女童被找回來,豪士是無辜的。但戲中的懸念是:十二年前的真相是甚麼?觀眾一邊看戲,或會想像以下的可能性:小紡是兇手,所以她也知道豪士是無辜的;是曾經離村發展的養蜂人善次郎做的,因為他在愛華失踪時於相同的地點出沒,也駕著一輛證人提及的白色車;愛華被拐帶,長大後,在東京一條小巷裡被小紡看見。


    至於豪士,導演在電影前半段為他營造了一個無辜受屈的形象,後來卻揭露他可能是真兇的線索。就連他母親也覺得豪士有可疑,但她對該事件也沒有充分的了解。對相信豪士是真兇的觀眾而言,最有力的「證據」是結尾一段閃回片段,顯示豪士在情緒激動之際遇上愛華,在她身後跟上去,然後……再沒有然後。有趣的是,這段情節開展時,彷彿是以客觀全知的視角來呈現,但最後卻以小紡離遠看著「案發地點」分岔路的鏡頭收尾,顯示這是她腦海重構的想像,而非純粹客觀的真相。就算說「九成」豪士就是真兇,導演就故意留下「一成」的空白。



一場複雜的心理測驗


    這種佈局其實像《怒》一般,邀請觀眾一起懷疑。《怒》最後揭示了真相,讓那些曾經懷疑過身邊人是兇手的角色內疚自責;《樂園》卻始終留空了一筆,而且佈下的線索互不相容。與其說《樂》的敘事設計用意是讓觀眾享受「燒腦」的樂趣,不如說是一場複雜的心理測驗,不同心態的觀眾各有不同的取捨及傾向。推斷與猜測,都是自己內心的反映或折射。例如愛狗的人,看到戲裡不同角色跟狼狗的互動,或會對那些人物有出不同的觀感。雖然導演對愛華失踪的懸案最後並無徹底解答,但對於某類人的心態,卻透過愛華爺爺的口直白地說了出來:找到一個人背上罪名,大家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最重要的是「答案」,而不是真相。


    《惡與他們的距離》故事的角色,亦經歷類似的心路歷程。這齣戲由四個短篇組成,主角都是被政府委派執行死刑的劊子手。他們有的不願執行命令,付出極大代價;有的視之為正常工作,生活如常。他們被告知:這些死囚都是罪有應得的,你只是履行職務。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了,真相並不重要。


    有些人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良知;有些人說,真理是相對的。


    結果就是由權力決定甚麼是「良知」和「真理」。畢竟順服強權,也是心安理得的。不然可以怎麼樣呢?《惡與他們的距離》的導演 Mohammad Rasoulof 的答案是:你可以抗命。他因為對政權說「不」,跟《伊朗的士笑看人生》的導演 Jafar Panahi 一樣,被禁止拍電影,他們卻堅持要拍,哪怕被判囚。但 Rasoulof 並不天真,並不認為人可以憑一股信念便能挺過去。他的前作英文戲名 A Man of Integrity 在結局成為反諷,因為一直不肯同流合污的男主角最後為了復仇,卻陷進更大的網羅當中,也輸掉了自己的靈魂。《惡》呈現了不同角色面對殺人命令時,各種回應的可能性;即使堅決不執行而逃亡、隱居,其過程及後果同樣會傷害其他人。



不認錯,拒自省 無知兼無良


    甚麼是良知?良知就是相信並尋求世界有真假對錯;良知就是在未知的處境中仍作出抉擇,並負起責任;良知就是知道自己傷害了別人或生靈,會感到悔咎。從不認錯、拒絕自省,以「各人有各自的良知」之類含糊其辭的話來胡混過去,是無知兼無良。《惡》四個故事裡的劊子手,即使是看來最安心地如常生活的一個,也有那麼的一刻,不如機器一般暢順運作,而是像電腦當機 — — 或許這是被壓抑的良知從靈魂深處跑出來,把他往後扯的時刻。


    《樂園》及《惡與他們的距離》呈現的良知問題及道德困境,不限於個人心性及抉擇的層面,而是在「人世間」,即由眾人組成的世界,是每一個人陷入其中的處境,環環相扣,因果相連。但不是一句「這就是共業」便打發過去,彷彿有了解答。


    《樂》裡有一個出現多次的分岔路口,暗示不同角色命運的迥異走向,也意味著世事不同的可能性,而人無法窮盡,那麼最善良的人亦無法作出完美的決定。這份責任之重,當然想推卸過去。為了心安,人會找羔羊代罪、按自己的慾望來選擇「真相」,或推說「只是聽命行事」。


    良知總是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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