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晗悲劇:迷失於學術與政治之間 (「文革」倒影.五)
區聞海醫生 03/11/2020
吳晗(1909-1969)「《海瑞罷官》案」是燃點起文化大革命的火藥引,是文革第一宗冤案,日後也是平反文革冤案的起點。吳晗是明史學家,早年是胡適鍾愛提攜的學生。在新中國,他屬於民主黨派人士,歷任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北京市副市長。從一開始他便努力爭取入黨,曾給毛澤東寫信請求。毛澤東批示:「我意還是暫不入黨為宜。」認為吳晗的黨外身分更有用。他在1957年終於成為黨員。之後全國「大躍進」釀成大饑荒,餓殍遍地,毛澤東被迫承認政策有誤,但歸咎於幹部報喜不報憂。毛看了湘劇《生死牌》,見其中有明代清官海瑞為民申冤的情節,就說幹部應學習海瑞剛正不阿的精神,叫人找歷史學家研究以海瑞典型做宣傳工作。這是吳晗觸碰海瑞題目的起點,當然沒有想到後來要為此而家破人亡。
海瑞是明朝清官,侍奉多朝皇帝,最終丟官入獄也是因為進諫,直言嘉靖皇帝「君道不正,迷信妖妄,致吏貪將弱,民不聊生。」吳晗應召寫了一系列文章,《海瑞罵皇帝》、《論海瑞》以及《海瑞罷官》,頗受肯定,還得到毛澤東送贈親筆簽名的《毛澤東選集》。有人認為這是毛澤東對吳晗的認可,未免天真。毛澤東最先是在1959年4月上海會議期間提出學習「海瑞精神」,一方面叫私人秘書胡喬木找歷史學家宣傳,私下卻說:「可能真正出了海瑞,我又受不了。」胡喬木當時就分析說,號召大家學海瑞,實際上還是要求不要真的冒出「海瑞」式尖銳的人物。(胡長明,〈毛澤東:《明史》我看了最生氣〉)
吳晗本是極有天分的歷史學者,順勢適時地當了官,但對凶險多變的政治和虛虛實實的權術缺乏基本的觸覺。他的三篇海瑞文章,第一篇《海瑞罵皇帝》只千餘字,屬小試牛刀,《論海瑞》與《海瑞罷官》才是正式地寫。這兩篇寫於1959年7月廬山會議之前,但發表在廬山會議之後,成為江青和她的文藝打手姚文元羅織罪名的切入點。
《海瑞罷官》劇成為喪鐘
在上海會議上,毛澤東向周恩來提到,他曾建議彭德懷元帥讀《明史·海瑞傳》,問周恩來看過沒有。這之後,彭德懷在廬山會議向毛澤東上「萬言書」,力陳極左政策之弊,大大地觸怒了毛。我們不知道,彭德懷上萬言書是否也與毛澤東提倡海瑞精神有關,但直接後果是被殘忍迫害,後來的罪名包括「裡通外國」。因為吳晗文章發表在廬山會議之後,看起來就像是同情彭德懷和影射毛澤東。彭德懷既已被批判,吳晗還沒有意識到海瑞這個題目是禍根,1960年再應京劇名角馬連良之約,創作新編京劇《海瑞罷官》。
《海瑞罷官》劇公演的反應十分熱烈。《北京文藝》並於1961年1月在發表劇本全文,好評不少。在《海瑞罷官》劇大獲好評時,毛澤東主席召見了馬連良,共進晚餐,稱讚說,這個戲演得好,「海瑞是個好人,劇本也寫得好」,「應該提倡學習海瑞這樣的人」。第二天,馬連良立刻把毛主席召見的事分別向劇團領導和吳晗彙報,說:「《海瑞罷官》可以站住了。」(袁韻宜,〈《海瑞罷官》始末〉)
這當然也是誤讀了主席的心意。姚文元經江青授意發動文革,以進攻北京市委為起點,第一炮就是1965年11月10日在上海《文匯報》發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聲討,1萬2千多字的長文,狠批此劇為「大毒草」。有人形容,這篇文章是吳晗的喪鐘。
姚文元的文章毒辣,但論據牽強。數以千計的讀者去信報章為吳晗抱不平,文化學術界也很多知名人士發聲,但毛澤東一錘定音,說《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這就是咬定了吳晗是惡意影射彭德懷被貶。江青盯上《海瑞罷官》劇、姚文元在上海發文攻擊,說到底是毛澤東授意或默許的,本來就是要由吳晗切入,一波接一波地燒到北京市委書記彭真和國家主席劉少奇身上。毛澤東曾多次指斥北京市委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他發動文革,目的之一是要讓黨中央大翻轉一次,大破大立。
殘酷批鬥家破人亡
一方面提倡「海瑞精神」,一方面又借批判《海瑞罷官》展開腥風血雨鬥爭,毛澤東自有一套他常用的「一分為二」的說法。他說,不錯海瑞本來是學習榜樣,但「海瑞搬了家了,海瑞是明朝的左派,代表市民階級和經營商業中的大官僚。現在搬到右傾司令部去了,向著馬克思主義作鬥爭。這樣的海瑞,是右派海瑞。」又說:「海瑞歷來是左派,左派海瑞我喜歡。現在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批評缺點,是對的,我支持左派海瑞。」(胡長明,同上。) 吳晗弄不清楚這些忽左忽右的邏輯,就此成為大鬥爭的祭品。
吳晗在文革一開始已遭紅衛兵抄家,連番批鬥極為殘酷,被紅衛兵綁在樹上用皮帶抽打,頭髮幾乎被拉光,頸脖灌熱沙,一家四口被掃出家門。1968年春天,吳晗被正式逮捕,翌年10月死於獄中,骨灰下落不明。他的妻子袁震 (1907-1969) 早在清華大學時期患脊椎結核病致下肢不良於行,吳晗入獄後,袁震被送進了「勞改隊」,熬了一暑一冬,雙腿完全癱瘓。14歲的女兒小彥每天騎自行車,從城南往返三十多里去照料她,還要代她完成勞務。最終管理人員見袁震病得不成樣子,允許回家看病,小彥和弟弟高興地把袁震接回家。居住在附近的萬里與吳晗昔日同為北京副市長,聽說袁震回家了,讓家人送來一鍋紅豆粥,成為袁震的最後晚餐。半夜裡袁震喘氣,送去醫院沒得到好好救治,當天逝世。
袁震因殘疾不能生育,吳小彥姊弟都是從孤兒院收養的,但情同己出。吳小彥在父母死後患上精神病,20歲前後多次出入精神病院,在院內受虐待,在社會上無依傍。1975年秋,她和好友因議論江青「四人幫」被拘禁拷問,門牙被打掉,精神更錯亂了,再被送進精神病院,出院後不久自殺。令人扼腕的是她只差一點點沒等到文革結束,「四人幫」在她自殺後兩星期被打倒下台。弟弟吳彰日後黯然離開中國。
唏噓同情與尖刻批評
對於吳晗慘案,後人唏噓同情者眾,卻也有一種冷冷的評語,認為吳晗選擇放棄學術,走上政治之路是自己的錯誤抉擇;當官之後他一路跟隨政治風向,缺乏獨立人格,在五十年代多次政治運動更積極參與揭發和批鬥攻擊其他舊識。尖刻地看吳晗的人也包括錢鍾書 (1910-1998)。文革後中國重新開放,1979年春天中國社會科學院派代表團訪問美國,其中有錢鍾書和費孝通。在耶魯大學,余英時和太太受校方委託招待代表團在家中晚餐,席上談興甚濃,客人各自話滄桑。余英時問起吳晗一家的悲慘遭遇,「有人說了一些前因後果,但默存 (錢鍾書別名) 先生忽然看著費孝通先生說,『你記得嗎?吳晗在1957年『反右』時期整起別人來不也一樣地無情得很嗎?』回話的神情和口氣明明表示出費先生正是當年受害者之一。費先生則以一絲苦笑默認了他的話。刹那間,大家都不開口了,沒有人願意再繼續追問下去。」(余英時,〈我所認識的錢鍾書先生〉)
錢鍾書和夫人楊絳與吳晗、袁震夫婦在年輕時可算是好友,楊絳和袁震都是清華大學知名的才女,大學時期曾同住一屋。兩對夫婦的交誼似乎維持到文革之前。錢鍾書的尖刻看法能否成為對吳晗的定論?吳晗早年亦是愛國詩人聞一多的摯友,兩人在昆明時期同屬「進步知識分子」,聞一多反國民黨被暗殺,吳晗連寫多篇悼文,極為痛切。他走上的政治路,並非從一開始就是隨波逐流。在學術與政治之間,人很容易失去獨立人格,這在現代中國幾乎是常態了,今天香港特區不也有很多倒影嗎?
「文革」倒影.五.《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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