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願 莊祖宜

祈願

莊祖宜   05/01/2021

    去年一月四號這一天，我們一家人剛結束耶誕探親假期，從美國返抵成都，滿心期盼著充實度過派駐中國的最後半年，卻沒想到還不滿一個月，我和孩子就匆匆撤離，永遠離開了那個我們曾經視為家的地方。

    這一年經歷Covid肆虐下的顛沛、離散、失學... 目睹美國種族問題白熱化，西岸森林大火、全國陷入疫情重災區、兩黨撕裂、中美持續交惡、香港淪陷...。接著中美互關領館，我一夜間搖身變成中國網民口中以美食和音樂做幌子從事顛覆任務的女特務、香蕉人、台灣政府配給美國外交官的「陪睡丫頭」。

    且不說那數以百萬計污穢不堪的性歧視言論，我看到中學老師高調標榜他們教誨學生要有品格風骨，千萬不要像莊祖宜那樣為家國帶來恥辱；多年網友「果斷絕交」，說我的無國界價值觀證明做人做事欠缺原則。親近的朋友們遭受質詢、騷擾、網路封號、工作凍結降職，也有少數本以為是朋友的人從此形同陌路，甚至出來搖旗討伐。即使向來知道大環境艱危，外交使節和家屬的日常生活明顯遭受監控，面對如此以國家力量主導的謠言散播和人身攻擊，我還是崩潰了，那些曾經讀過的文革故事和歐威爾預言都成了真實肉身的恐懼。

    幾個月下來雖然辱罵和死亡威脅不曾間斷，我很慶幸已慢慢拾回了平靜和向前看的力量。我先生常說他希望2020年沒發生過，最好能揮揮魔法棒讓一切重來。而對我來說，如果能挽回那些逝去的生命當然好，但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我並不願意回去過往的天真。

    一位之前在成都做人類學田野研究的英國友人歷經研究被迫中斷並親身罹患世紀肺炎後分享他的心情，說我們習慣把經驗以好壞（good / bad) 做區別，但或許經驗沒有好壞，只分深淺 (deep/shallow)。“This year was deep, and that is good in the long run” ，這觀點給我很大的鼓勵和啟示。

    危難與低潮帶給我最大的收穫是深切認清生活中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過去幾年我好像很忙，有應接不完的活動邀約，整個人變得很浮躁，難以定下心做一件事。社交媒體上我不間斷地分享照片和短言，得到留言和按讚就好像有所成就得以交差，而回頭看看其實一事無成 - 文章沒寫幾篇，做菜沒什麼長進，讀一本書要幾個星期，還浪費心力結交了一些虛情假意的損友。反觀過去幾個月閉關在家，我每天讀書、打掃、做三餐，與先生談心，與孩子遊戲，與老友重拾書信往返和電話交流，更常有機會親近大自然... 其中所獲得的充實平靜遠遠勝過那些熱鬧的飯局和虛名。

    其實只要不鑽牛角尖，過去一年中有太多事值得我感恩。我們母子三人滯留在華盛頓的七個月期間，帶著三個皮箱舉目無親，好多原本素不相識的台灣朋友伸出援手，有人來載我去買菜、幫我搬家，有人教我開車，有人送菜和口罩到屋門口，有人寄送四處買不到的物資來...，都是雪中送炭，永難忘懷。

    這期間也有許多中國友人冒險留言慰問，或翻牆到外面的平台給我加油打氣。花椒收成的夏末，一群不具名的陌生人捐款給我熟識的漢源椒農，請她寄新鮮花椒到美國給我。每當我呼吸到廚房裡清冽的花椒香就提醒自己，遠方有很多善良溫暖的人，千萬不要失去希望。

    這幾年很多人看不慣所謂「歲月靜好」和對「小確幸」的追求，認為那是一種虛偽，是缺乏理想正義，是掩耳盜鈴粉飾太平。唉... 其實亂世要獨善其身何其容易？我對那些身在中國仍認真過日子，堅持「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朋友是充滿敬意的。如今社交隔離進入第十一個月，我不敢希求對社會有什麼貢獻，只期許做一個清醒的人，不違背良心，不口出惡言，踏實過每一天，開心平安健康。 祈願 2021年世界會好起來，祝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