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戶讀書論
周作人
自唯物論興而人心大變。昔者世有所謂靈魂等物,大智固亦以輪迴為苦,然在凡夫則未始不是一種慰安,風流士女可以續未了之緣,壯烈英雄則曰,「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但是現在知道人的性命只有一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只有上聯而無下聯,豈不悲哉!固然,知道人生之不再,宗教的希求可以轉變為社會運動,不求未來的永生,但求現世的善生,勇猛地衝上前去,造成惡活不如好死之精神,那也是可能的。然而在大多數凡夫卻有點不同,他的結果不但不能砭頑起懦,恐怕反要使得懦夫有臥志了罷。
「此刻現在」,無論在相信唯物或是有鬼論者都是一個危險時期。除非你是在做官,你對於現時的中國一定會有好些不滿或是不平。這些不滿和不平積在你的心裡,正如噎隔患者肚裡的「痞塊」一樣,你如沒有法子把他除掉,總有一天會斷送你的性命。那麼,有什麼法子可以除掉這個痞塊呢?我可以答說,沒有好法子。假如激烈一點的人,且不要說動,單是亂叫亂嚷起來,想出出一口鳥氣,那就容易有共黨朋友的嫌疑,說不定會同逃兵之流一起去正了法。有鬼論者還不過白折了二十年光陰,只有一副性命的就大上其當了。忍耐著不說呢,恐怕也要變成憂鬱病,倘若生在上海,遲早總跳進黃浦江裡去,也不管公安局釘立的木牌說什麼死得死不得。結局是一樣,醫好了煩悶就丟掉了性命,正如門板夾直了駝背。
那麼怎麼辦好呢?我看,苟全性命於亂世是第一要緊,所以最好是從頭就不煩悶。不過這如不是聖賢,只有做官的才能夠,如上文所述,所以平常下級人民是不能倣傚的。其次是有了煩悶去用方法消遣。抽大煙,討姨太太,賭錢,住溫泉場等,都是一種消遣法,但是有些很要用錢,有些很要用力,寒士沒有力量去做。我想了一天才算想到了一個方法,這就是「閉戶讀書」。
記得在沒有多少年前曾經有過一句很行時的口號,叫做「讀書不忘救國」。其實這是很不容易的。西儒有言,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追兩兔者並失之。幸而近來「青運」已經停止,救國事業有人擔當,昔日轆轤體的口號今成截上的小題,專門讀書,此其時矣,閉戶雲者,聊以形容,言其專一耳,非真辟札則不把卷,二者有必然之因果也。
但是,敢問讀什麼呢?經,自然,這是聖人之典,非讀不可的,而且聽說三民主義之源蓋出於《四書》,不特維禮教即為應考試計,亦在所必讀之列,這是無可疑的了。但我所覺得重要的還是在於乙部,即是四庫之史部。老實說,我雖不大有什麼歷史癖,卻是很有點歷史迷的。我始終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書,他很誠懇地告訴我們過去曾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要如此。歷史所告訴我們的在表面的確只是過去,但現在與將來也就在這裡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畫得特別莊嚴點,從這上面卻總還看得出子孫的面影,至於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樂圖小照之流,更充足地保存真相,往往令觀者拍案叫絕,歎遺傳之神妙。正如獐頭鼠目再生於十世之後一樣,歷史的人物亦常重現於當世的舞台,恍如奪舍重來,懾人心目,此可怖的悅樂為不知歷史者所不能得者也。通歷史的人如太乙真人目能見鬼,無論自稱為什麼,他都能知道這是誰的化身,在古卷上找得他的原形,自盤庚時代以降一一具在,其一再降凡之跡若示諸掌焉。淺學者流妄生分別,或以二十世紀,或以北伐成功,或以農軍起事劃分時期,以為從此是另一世界,將大有改變,與以前絕對不同,彷彿是舊人霎時死絕,新人自天落下,自地湧出,或從空桑中跳出來,完全是兩種生物的樣子:此正是不學之過也。
宜趁現在不甚適宜於說話做事的時候,關起門來努力讀書,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可以得道,可以養生,豈不懿歟?——喔,我這些話真說得太抽像而不得要領了。但是,具體的又如何說呢?我又還缺少學問,論理還應少說閒話,多讀經史才對,現在趕緊打住罷。
1928年11月作,選自《永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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