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20

也無風雨也無晴:悼念民權巨人劉易斯 莫哲暐

也無風雨也無晴:悼念民權巨人劉易斯

莫哲暐   21/07/2020


    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多個黑人民權組織發動「為工作和自由向華盛頓進軍」(March on Washington for Jobs and Freedoms),超過十萬人在林肯紀念堂前集會,爭取平權與社會正義。其間,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發表傳世演說「我有一個夢」,祈願國人不再以膚 色論斷人,望國家真能活出「人生而平等」的立國精神。這篇演說,傳頌至今。然而在馬丁路德金演說前,一名二十出頭的小子也發表了一篇演說。年輕人慷慨陳詞,批判兩大黨,同時高呼:「我要對那些叫我們『要有耐性等待』的人說:我們早已說不能有耐性。我們不要循序漸進地獲得自由。我們現在就要自由!」這位義憤填膺的人,就是劉易斯(John Lewis)。

    我三年前到美國深造,學習社會運動理論。美國社會運動研究之興起,乃始於七八十年代。一群曾經參與或目睹黑人民權運動的有識之士,進入學院,開拓研究範疇。此前的研究,大多視集體行動為非理性的、歇斯底里的。然而學者如Doug McAdam等(其經典著作為Freedom Summer),以民權運動為基礎,推翻舊說,強調運動的理性部分。因此至今為止,社運研究的文獻仍然建基於民權運動,和其後受其啟發的女性運動、和平反戰運動,以及環保運動等等。

演說充滿激情、憤慨,和革命精神

    我就是因為閱讀了不少相關文章和書籍,而知道了有劉易斯這人。我的其中一位老師David Meyer,是政治機會理論(political opportunity theory)的主要論者,同時也是劉易斯的擁躉。他多次在課上表露出對劉易斯的敬意。他常常說,劉易斯非常年輕時已經加入運動,多次被捕被毆打。即使年老了,依然繼續推進民權事業。我曾經幫Meyer的一門課「抗議、運動,和革命」當助教。那門課因為是給本科生的,因此理論相對較少。Meyer主要希望學生閱讀有關民權運動以及槍管運動的歷史。我在這門課上,第一次觀看劉易斯一九六三年所發表的演說。當時實在有點震撼:這篇演說充滿激情,少了一點馬丁路德金的浪漫,卻多了憤慨和革命精神。如果說馬丁路德金的演說是呼籲同行者朝理想堅定前行,劉易斯的演說則是要把黑人族群的悲歌昭告全國,要同胞起而奮戰。之後,我在其他課的導修環節也向本科同學播放這段演說。即使重複又重複,依然感受到其威力。

    這段演說背後,原來有段故事。而這故事,正好也反映所有抗爭運動的內部張力。劉易斯當時是學生非暴力協調委員會(SNCC)的主席。根據其自傳記載,在集會前一天,劉易斯抵達華盛頓,隨即被另一位黑人領袖Bayard Rustin叫去談一談。Rustin表示,華盛頓總主教不滿劉易斯的演講稿中,把「耐性」批判為「骯髒的字眼」。劉易斯同意刪除該行。到了集會當日,群眾開始遊行,而眾領袖都抵達林肯紀念堂,劉易斯再次被叫到一個小房間。美國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領袖Roy Wilkins要求劉易斯再度更改講稿,劉易斯不肯。其後Rustin、馬丁路德金,和A. Philip Randolph等與劉易斯商議,希望其減輕演講的語氣。Randolph更曉以大義:「我等這天等了二十二年。我一生人就是在等這個機會。請不要毀掉它。John,我們一起走了這麼遠,我們待在一起吧。」劉易斯最後決定接納,修改講稿。

血腥星期日    片段震動人心

    那個情景,可能就有點像戴耀廷、陳健民等教授和學生領袖如周永康等商討出路,繼而互有爭論。儘管張力永遠存在,但大家依然嘗試朝目標進發。「進軍華盛頓」成為歷史大事,但民權並未因而伸張,抗爭持續。劉易斯也繼續走下去。一九六五年三月七日,劉易斯等帶領示威者在阿拉巴馬州的Selma遊行(幾年前有一套電影即以Selma為名)。美國的南部是種族主義的大本營,而阿拉巴馬州更是惡名昭張。當他們抵達Edmund Pettus橋時(Pettus是三K黨的主將),一群州警已經戴上武裝等待。州警發射催淚彈,展開暴力鎮壓,毆打示威者。劉易斯被打至頭骨破裂,以致生命垂危。這就是「血腥星期日」,血腥片段經電視轉播全國,再次震動國人的心靈。同年八月,總統詹森(Lyndon Johnson)簽署《選舉法案》(Voting Rights Act),明確禁止選舉中的種族歧視。

國會內不忘街頭    被譽為「國會良心」

    然而種族平權的鬥爭從未停止。馬丁路德金一九六八年被刺殺,正好告訴國人種族主義依舊橫行,有色人種所受的壓迫並未因法案而得到真正解除。劉易斯也因此繼續奮鬥,但選擇了一條新的道路:從政。一九八一年,劉易斯當選阿特蘭大市議員。一九八六年,其再進一步,參選佐治亞州眾議院第五區的議席,繼而當選。其後他不斷連任,直到離世一刻。劉易斯選擇加入建制,不難想像必引發爭論。事實上在八六年民主黨初選時,他的對手Julian Bond同樣是黑人領袖,初選因而引發黑人社群分裂。我的另一位老師Francesca Polletta也曾發表研究,指出在建制內的黑人從政者,與在外的黑人運動人士,經常發生摩擦,難以調和。例如在如何繼承馬丁路德金的遺志上,建制內的人多有妥協。

    加入建制,或多或少都是妥協。然縱觀而言,劉易斯一直堅守信念,在國會內也不忘街頭,因而獲稱為「國會良心」。在六十年代,劉易斯被捕四十次。即使晉身國會後,繼續被捕五次。例如在二〇〇九年,他在蘇丹大使館外抗議「達爾富爾大屠殺」,衝破警方封鎖線後被捕。儘管劉易斯心火不滅,但間中也有與時代矛盾的一刻。二〇一一年美國全國爆發佔領運動,新世代挑戰華爾街所代表的資本主義政經制度。在亞特蘭大市也有佔領,劉易斯希望到場發表演說。然而佔領者內部出現分歧,未能達成共識給予劉易斯時間發言。他們的主要論點是無人比其他人更重要。佔領者後來邀請劉易斯在稍後時間發言,其卻因事未能到場。即使如此,他依然大力支持佔領,表示與佔領者同行。

    二〇一八年二月,佛羅里達州Parkland市的Stoneman Douglas高中發生槍擊大屠殺,傷亡慘重。一群倖存學生組織起來,在全國發起運動,要求加強槍械管制。三月,學生帶領國人,在華盛頓發起「March for Our Lives」大遊行,全國多地也紛紛舉辦遊行響應,估計超過百萬人參與。五十多年前劉易斯以青年身份在華盛頓陳詞,五十年多後他在亞特蘭大市與一眾青年一同遊行。他發表演說謂:「把那些無法對槍械投下反對票的人送回家吧!」

向港人表示:「感謝你們所做的一切」

    二〇一九年,劉易斯依然中氣十足。當時眾議院辯論彈劾總統特朗普,他大聲疾呼:「當你看到有些事情不妥當、不公義、不公道,你有道德責任去說一些話、去做一些事情。我們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孩子會問我們:你們做過了甚麼?你們說過了甚麼?對某些人而言,這次投票很困難。我們有一個使命和命令,要站在歷史正確的一方。」另外對於香港的反修例運動,他也在一段錄影中向香港人表示:「我只想說:感謝你們。感謝你們所做的一切。永不放棄,永不投降。保持信念,並以和平、愛,與非暴力的道路去改變。」要一生堅守信念,貫徹始終,是非常困難的。很多人年輕時或許一腔熱血,漸漸長大或獲得權力後,便會變壞。希拉里變壞了,我兒時的偶像昂山素姬也變壞了。但劉易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劉易斯一九九八年出版的自傳,書名為《與風同行》(Walking With the Wind)。他在前言中提到一段兒時往事:他出生在阿拉巴馬州一個貧窮小縣。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和十多個孩子一同到一位阿姨的小屋去,在屋前的泥地玩樂。突然風氣雲湧、雷電交加,他們立即走進屋內避難。風越刮越烈,小屋卻破舊不堪,開始被風扯起。那位阿姨立即叫眾人手拖手,每當屋的一角被扯起,便一同走過去。十五個孩子和阿姨就這樣與風同行。他說六十年代的美國,就像那小屋般,風起雲湧。但有良知的人並無離開。他們留下,連結,手牽手,共同渡過一個又一個的難關:「孩子手牽手,與風同行,這就是我心中的美國。」劉易斯走過了八十年的風風雨雨,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好丈。如今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May you rest in p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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