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20

曱甴燒 俞若玫

世紀.周日短篇:曱甴燒

俞若玫   13/09/2020



    他此刻的快樂,我拿不走。他正在霹靂啪嘞地燒着,一堆東西,一堆不知從哪裏捉來的曱甴。沒有三十隻都有二十隻,堆成小山,放在鐵罐,加點火酒,在家細小露台熊熊地燒着。黃昏陽光,我只看見他的側面,影子斑駁,可以想像兩隻大眼在閃動。平日繃得緊緊的身體放鬆了,現在的他,平靜,神聚,微微笑起來,似在經歷一次神聖的旅程,渾身是他一個人才懂的滿足感。  


    忽然,他轉過頭來,看着我,知道我也在看他,釋出一個小孩般的得意笑容。這張孩子臉,曾經,可以移山,可以渡海,可以讓我們從擠壓的暗渠破出天地,可以抹走悶無望 的酸淚。久違了。 


    我無法以同樣純度的笑容回敬他。陽光不起。我怕。恐懼愈來愈大了,把我們撞開。 


    「呢個月,你燒咗兩次喇。」我説。 


    「點解咁鍾意喺地下水渠爬上嚟?抵死……」他回復那張長長的黑臉。 


    氣味夾着詛咒,刺鼻,難受。我借勢回房。 


    地下開始移動,感覺又來,這幾個月來,没有東西是鞏固的,天旋地轉,陷落以前,我很想哭,可以大喊就好了。社會停擺,爲何暴力没有。真可以睡一場,長長的,長得可以跨過拳頭、揮打、尖叫、哀求丶血路、毒霧……可 以嗎。我。一位妻子。一個旁觀者。醒來,繼續是荒誕劇的觀眾?


    早幾晚在直播電視看見他的身影,一隊人配備威猛,在封鎖的馬路上,向着無人的方向進發、奔跑。人强馬壯,幾十人,向着空氣攻擊。四方八面的訕笑馬上直刺耳膜。 


    那條馬路,我們其實非常熟悉。兩旁都是小店食肆,穿越舊區的筆直馬路。很多年前,他未人學堂,我們仍很年輕 ,半工半讀,晚上收工就在附近散步。他打兩份工。我三份。早上還要上學。每晚都累得軟泥一樣。但是,只要兩手拖緊,穩踏大家的影子,吃一碗燙熱的碗仔翅,就重新成形,再有力氣去想像未來。 


    昨天裏的今天,房子要没有打罵,要有個可以轉身的廚房,要每年一起去看深海殺人鯨一都成真了。但昨天的想像裏,没有無底的聽命,無盡的討價還價,説不出來的哀愁和低頭,更没有向孩子舉槍。 


    我們曾爲房子的顏色而小吵。他喜歡海,要灰藍色,我想簡明通透,愛白色。結果還是讓他的。深知他一穿上制服,就没有多少自主決定的時間,回到家,就隨他的意,讓他歡喜。於是,家中大小事情,我不停讓路,一步步地,吃什麼、買什麼、玩什麼,甚至我穿什麼、跟什麼人做朋友,連衛生巾的牌子他都要決定。我也被決定不用上班。 


     最近,家具愈來愈淡色。每天都有海浪衝入來、曾經自由歡快的掃帚、碗筷、爐頭、抽屜都不想再唱歌,我連迎浪跳起的力也没有。他曾説,我跳舞時,最美。


    過去,每天都很努力,不停擦洗,再擦洗一不要沾上父母反覆打罵的血印,打包童年就開始被人侮蔑又窮又廢的有毒笑話,抹走一時大意惹來纏足的感情債務,力保一室潔淨,做個黑白分明、輕盈亮麗的人,没有機會讓人看不起。 


    但,爲何時光一下子就老起來?我開始生鏽,跳不起。


    每天,他穿制服聽命,我穿圍裙聽命。命,是一回怎樣的事,動詞,名詞?我和他。合與開。同路。兩線。翻捲。漩渦。向內。還是向外?


    小宇宙只要有窗,動就會吹人來。小朋友碎骨的響,地獄車廂的狂呼,黏在屋子每個暗角,如果穩定是要踏着別人的頭,如果靜好是學習石頭呆立,未來只是一個虚空的幻境。 


    昨晚深宵是他連續七天加班後第一天回家,他靜靜地脱鞋、人屋,放了一包腸粉在桌上,走到牀邊溫柔地在我耳邊說,「買咗消夜,出來一齊食呀」。其實,我不歡吃腸粉,特别 是加了大堆芝麻、紅紅黄黄混醤的東西。我開了兩罐啤酒,一起對坐。 


    「我喺電視見到你。」「以前食消夜嗰條街?」「係,你哋……」「夠啦,唔想講公事。返屋企淨係想休息。」「但係,你嘅公事,同時間,係我哋所有人嘅事呀。點解要……」他斬釘地説 :「佢哋破壞公共秩序,佢哋犯法,就係咁簡單,真係需要討論嗎?」「平心靜氣,可以嗎?你知道我最憎鬧交㗎。」「我都講過好多次,無嘢可以討論。」 


    我正想説下去時,一隻淡黃有白點的飛蛾從小窗人來,傻傻的,沿着吊燈盤飛 。 


    他合掌,拍拍拍,三秒,飛蛾即被幹掉。「好煩啦,唔講啦,真係好攰好攰,平時我見到嘅嘢,唔會比妳少,信我啦,人房瞓啦。」 「你辭職啦。」 「妳一定係飲醉咗。」 「我認真。」「無宿舍,無假放,無錢儲,無晒安全感,無自豪嘅生活質素,妳真係認真?」 他哈哈哈地笑,再狠狠地用了撲蛾的力量,擲下一句,再轉身去睡 : 「妳要咩,我其實比妳更清楚 。 」


    短短的這一句,落在我們之間的漩渦,不斷放大、翻滾。 


    我想得迷迷糊糊,在沙發上,睡去,發了一個夢。淡黄有白點的飛蛾飛到夢裏,變得很大很大,肚子像一個超大屏幕,我看見海,看見石牆,看見大橋,聽見一陣陣的呼叫,似很近又似很遠。我想看清誰在叫,又不能。突然,飛蛾的肚子猛烈地抽搐,排卵一樣,把一個一個我無法看清的圓頭逐一滾出來,大量大量的,我驚怕得大聲尖叫。旁邊卻出現很多不同年紀的女人,她們把圓頭一個一個拾起,有秩序地,有把握地,把他們運到另一個地方安放。我很想加人她們的行列,卻無法觸及,每一次捉拿都落空,似捉到了,又漏走了,也没有一個女人看見我,我伸手拉扯其中一個女人,完全没有用,原來我只是一個透明的旁觀者,她們根本没有看見我。我很難過,很內疚。正想再掙扎一下,刺鼻的味道把我帶回來。開眼,就看見在露台燒曱甴的他。 


    地板繼續移動,滿室是死亡氣息,在虚妄及瘋癫之間,我希望越過兇猛無理的火,忠誠地跟自己跳舞。門窗都是打開的,成爲風景,就有機會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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