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化， 可能嗎？ 亞然

開門讀書 : 民主化， 可能嗎？ 

亞然   13/09/2020

    自從中國崛起、成為世界大國，無論是研究中國經濟或中國政治，很多學者就開始提出一個問題：中國會否開始民主化。特別是改開之後，經濟急速起飛而且愈飛愈高，過去困擾中國的一些問題，如貧窮人口、文盲等都持續地改善，配合中產階層的壯大、資訊科技的流通，無論是哪一種民主化的理論，民主化的條件在中國都慢慢變得成熟。  

    但當中國變得愈是厲害，隨之而來的種種說法：像中國夢、中國模式、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以至是現在奉為圭臬的「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都是要提出另一種可能，也是對西方世界一直相信的自由民主和現代化理論的拒絕，提出另一種大國崛起的方法和路徑。簡單說，中國夢就是在崛起以後，經濟開放，不一定需要伴隨着政治上的開放；中國的模式，在現代化完成之後沒有民主化的必要。  

    當「中國模式」愈見堅實，國家對自由民主的訴求近乎全面消音，民主化跟中國沾不上邊的時候，香港大學哲學系教授慈繼偉最近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很有趣的書，名為「民主在中國」。看到書名，自然想起法國哲學家托克維爾的大作《民主在美國》。慈教授在整本書裏，（從書名開始）很大膽地提出中國迫切需要民主化，不是民主化是否可能在中國出現， 而是在審慎評估後、有實際上的（a prudential approach）需要進行民主化。  

    那有什麼需要呢？明明中國一步一步地建立中國模式，以全新的方法（也就是習近平的方法）治國理政，國內近乎完全沒有要求政治開放的聲音，慈教授偏偏在2020 年， 寫本《民主在中國》。慈教授提出：刻下中國政府鋪天蓋地去維穩，扼殺任何反對的聲音，這證明了中共潛在着很大的合法性危機。政府用了多大的力氣將反對的聲音壓下來，也就是反對的聲音蘊藏了多大的力量。  

    這本《民主在中國》是慈繼偉很大膽地提出的一個推論，推論中國現正面臨一個缺乏管治合法性的危機。為何會缺乏呢？因為中共本來的合法性，是來自於共產主義和革命，但久遠了的共產主義和革命，都不足以支撐今天現代中國的政權。慈教授說，經濟起飛、生活改善都只是政權合法性的補品（legitimacy enhancement），不能真正成為持續有效的合法性來源。 

    缺乏管治合法性的危機 現在權力集中在習近平，暫時能將危機壓下來，但若干年後、繼任的人不可能得到與習看齊的政治力量，也就不能再壓下危機。那麼解決危機的方法，慈教授說：民主化，而且是由中共所帶領的民主化。只有這樣，合法性的危機才能解除，同時中共也能夠保留最大的政治力量，在新的制度下繼續運作。這就有點像哈佛大學政治系教授薛比勒（Daniel Ziblatt）之前在Conservative Parties and the Birth of Democracy 一書裏面提出的理論，解釋貴族保守勢力如何在民主化後仍然保留政治權力，並有助民主制度的落實。  

    慈教授的推論，讀起來像思想實驗，他說他沒旨在於道德價值上說明中國民主化的需要，而是一再強調中共民主化是近乎「為勢所迫」，是一個務實的決定。既然慈教授的推論是如此為勢所迫，那麼民主在中國戰勝歸來，是否指日可待？  

     慈繼偉教授在《民主在中國》一書裏面，提出民主制度將會是中國在「為勢所迫」之下，成為唯一可行的制度，毋寧是中共的「非如此不可」。慈教授主要用兩個步驟，推演說明為何民主最終可以戰勝歸來。 

    第一步所提出的，是像上星期所述，中共面臨巨大的合法性危機；第二步是解決政權合法性危機的方法——是民主制度。隨着改革開放、中國共產黨變得不再共產之後，人民生活得到改善，卻因此而逐漸背棄了中共理論上所代表的共產主義，以及過去的革命路線。這種共產主義的靈魂，現在還能在領導身上找到，但慈教授說：再下一代的領導人，山未上過、鄉沒下過，更不要說曾經憶苦思甜。那麼他/她們即使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也不會散發半點共產主義的靈魂。  

    你可能質疑，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那只是紅歌歌詞，實際上中共的合法性早就轉而到經濟發展之上了。慈繼偉在書裏面解構當今中共的合法性，現在的中共其實就是所謂的「兩條腿走路」：一條腿是鄧小平以降、40 年來不斷累積與開創的經濟成果，而另一條腿則是不斷褪色但仍然奉為圭臬的共產主義靈魂。  

    慈教授說，經濟成果只能作為合法性的「補品」，補品的意味是不能長久、不能永永遠遠單天保至尊，因為經濟本來就不能無止境地增長。政權最重要的合法性，是源於政治制度所賦予政府的穩定，讓政府得以長遠地進行統治（right to rule）。 因此，即使共產主義變成了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簡單說就是愈來愈不共產了，不過，中共並沒有因此而放棄宣傳意識上的共產主義，仍然擁抱過去的革命、仍然尊崇跟現代中國格格不入的毛澤東。這是因為「共產主義」作為主義本身，為政權提供了統治的合法性。  

    過往在經濟發展水漲船高的狀態下，經濟成果掩飾了共產主義不斷褪色的事實，同時也將中國的種種問題，像人權、自由，以至是土地正義、食物安全等議題都遮蓋住、壓下來。當經濟發展慢慢放緩，以上的所有問題，也會連同中共不再共產和沒有革命色彩而浮現，也就是慈教授所說的合法性危機了。  

    慈教授在第二步、提出政治制度上的民主化，將會為政權注入新的統治合法性，從理論上是說得通的。過去不少成功的民主化例子，民主能夠「行穩致遠」，也源於獨裁政權下放權力，並且帶領過渡。然而，慈教授在這個「中共民主化」的思想實驗中，着重於「合法性」有無的問題，但對獨裁、以至暴政政權來說，合法性的有無，或許從來不是這些政權能否生存的條件。  

    民主化或許真的能一勞永逸地為將來的政權，在制度上帶來統治的合法性，但這也代表：那時候、中國共產黨作為一個政黨，將會面臨失去管治的權力。 即使沒有合法性，即使經濟發展的「補品」不能再為政權帶來壯陽之效，對獨裁政權而言，還可以利用恐怖取代合法性，成為統治的後盾。成本或會很高，但不是有人說過「樹欲靜而風不止……那就讓暴風雨更猛烈一些好了」嗎？

    慈教授提出中共有欠合法性的問題，是非常準確。但最終會因此而帶來民主，還是迎來更恐怖的暴政，恐怕就只有一念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