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1

關錦鵬:對這個城市有着承諾 劉彤茵

世紀.星期三專題:

關錦鵬:對這個城市有着承諾 

劉彤茵   03/02/2021



    「家陣香港變成咁,我都唔認得喇。」如花(梅艷芳飾,《胭脂扣》)相隔50年回到石塘嘴,誰知情人、故地兩無憑,唯得癡心女子獨淚人間。筒下部部經典,導演關錦鵬相隔十餘載未執導,2018年「回流」開拍新作後,現首次任教大學培育年輕創作人。身為本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焦點影人,關錦鵬細談他的「懷」而不「舊」。時代茫茫,人來客往,他卻說:「我對這個城市有着承諾。」


    2019年春天,還未經歷下半年的天翻地覆,關錦鵬新作《八個女人一台戲》於第43屆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睽違對上執導長片《長恨歌》 ( 2005年) 逾10年。作品圍繞兩個演員大鬥戲的中環大會堂,位處曾經社運爆發的其中一個主要地區,默默見證時代洗禮,隨之而來的是疫症影響整個發行及宣傳時間表,關錦鵬透露作品有望於本年5、6月上映。甫坐下,他便説近日忙於備課,要講角色、講取景、講故事,像要把願望清單上一件一件事做妥,務實地雀躍。


今日的臆想代替過去的歷史


    過去10多年裏,關錦鵬主要為兩岸三地作品擔任監製,包括《渺渺》(2008年)、《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2013年),不時穿梭中國各地,在北京成立工作室,蹤影少見於香港,亦未有執導。他說:「去到一個位我問自己『喂關錦鵬你想做咩呢,是否繼續當監製下去』,結果答案是『不是』。我想拍戲,尤其回來香港拍,全程很開心。」2017年底關錦鵬開始籌備,電影源自有傳大會堂將會拆卸,編劇魏紹恩主動聯絡他,欲以大會堂為背景寫故事,後來成功獲得投資,回港開拍合拍片《八》,順勢關掉工作室。事實上至2018年底政府正式宣布將擴建大會堂,惟暫未見確實方案。


    「很多東西,無咗就無咗」,宏觀社會近年保育地方回憶的氣氛熾熱,關錦鵬接道,「現在說不拆而已,不知幾時突然拆」。昔日表演場地更為稀少,大會堂承載他年輕時流連的回憶,看表演、看展覽,跟好友相知相聚,孕育創作與個人成長。舊作至今,關錦鵬好些抓緊過往時代的作品教人深刻,例如《胭脂扣》(1987)、《阮玲玉》(1992)、《紅玫瑰白玫瑰》(1994)等,予人醉心美好「懷舊」的印象。然而,《關錦鵬的光影記憶》一書中收錄作家梁秉鈞(也斯)的評論文章,當中分析關氏作品的「懷舊」,「其實是懷比舊重要,今日的臆想代替了過去的歷史」,舊日塘西風情、金陵酒家、《骨子報》等豐富的資料蒐集及引用,「挑逗的對象是今日的觀眾」,反思當下文化身分。


    「懷」是去回溯或記錄某種城市面貌,讓共同記憶不斷再生。關錦鵬現任教城大創意媒體學院的課堂,本學期的編劇課堂將帶領學生關心身處的城市、社區、空間及建築。他解釋:「有些東西已經消失了,不是說懷念它,它就會回來。有個地區令你有很多回憶,但那些回憶要令你向前行!」非停留在嗟嘆或奈何,關錦鵬更在乎下一步,並說:「個態度是『唔使食飯咩,唔使做人咩?』」由《胭脂扣》的山道大斜天橋,《地下情》(1986)梁朝偉與溫碧霞在舊米舖激烈纏綿,《愈快樂愈墮落》(1998年)已率先取景新市鎮天水圍,作品細看在這裏生活的人及變幻,呈現點點滴滴地方感。「回流」香港刺激其創作細胞,關錦鵬說正在籌備新戲,關於一個在大坑營運小酒吧的老闆娘,並透露以疫情作為背景未嘗不可,看看「生意都冇得做」如何走下去,反映時代面貌。


用最「個人」的回應時代


    近年常見一句説話 「以創作回應時代」,時代就如一個燙手山芋,我們不得不以雙手把它捧着,感到痛楚也罷,最怕將其掉在地上。社會狀况起伏牽引神經,若問創作應否「回應」時代,反過來欲避過時代可以嗎?時代於關綿鵬作品,有時直接成爲畫面題材,有時化爲情緒及隱喻,文本一直成爲各評論及學術分析的對象。作為「後新浪潮」一代,關錦鵬延續關懷社會及個人文化精神,他說 : 「看你用多大的力度及聲音去回應時代吧。」他提及《地下情》不乏回應《中英聯合聲明》簽署,而《愈快樂愈墮落》則更反咉九七過渡時刻 ,例如,後者表面是醉生夢死的愛慾故事,畫面取景卻由啓德機場起,甴通往赤鱲角機場的青馬大橋作結,愁緒瀰漫全片亦呼應城市。


    「《愈》所有角色都在面對自己identlty (身分) 的問題,小哲 (柯宇綸飾) 的角色最明顯。你説要回應社會,甚至可以用你最 personal (個人) 的東西去回應。那作品是1997年時我要找到作爲香港人的身分,雖然有點迷茫。」關錦鹏説。故事講述由台灣來港的小哲戀上馮偉 ( 陳錦鴻飾) ,卻爲之猶豫,主動跟馮的妻子(邱淑貞飾) 發生關係來尋找慰藉。這裏處理的身分是指性傾向,以一種身分映照文化、城市身分等,書寫個人至公共主體。現實中關錦鵬在片圈没有刻意迴避性向,畢業後在無綫電視當助理編導或場記,後爲譚家明、嚴浩、許鞍華等擔任副導,1985年首部長片《女人心》上映,他形容自己比較幸運,圈子氛圍較開放,「大家關心的是工作,是同志身分又如何」。若説「正式出櫃」,關錦鵬亦交給作品,證明個人與創作的互相滋養 。


    「有很多東西你騙不了人,你份人如何,碰巧有些角色,內裏是裝載你的一些東西,你應該直接去面對,不要迴避。」他接道。當時英國電影協會因周年紀念,邀請關氏拍攝關於中國電影歷史的紀錄片,關錦鵬卻以性别角度切入,訪問張國榮、李安、陳凱歌等影人,拍成《男生女相》( 1996 ) ,探索電影中的性别氣質及文化背景。關錦鵬憶述小時跟父親到澡堂的記憶開始,片尾更請母親人鏡,訪問她如何看待其男同志身分。翌年,關錦鵬在紀錄片《念你如昔》 (1997) 進一步訴説同志經歷,並連繫回歸的身分危機,後才有首部男同志之作《愈》,實行坦白先於虚構。拍就要拍得坦誠,他説 :「我不去理會那此所謂禁忌,對我平説哪些東西是最有感覺便拍,可能,我甚至不認爲是禁忌。」



香港有一份兼容


    回看關氏作品,向來糅合商業「藝文」創作,展示香港作爲「夾縫」文化身分的韌度,而接拍大陸「地下片」《藍宇》( 2001 ) 曾反咉其執意,整體來説蘊含一種僭越的能力。社會由禁忌與秩序組成,透過不斷挑戰禁忌,新秩序才會生成,爲一個有機過程。説到禁忌,在今日香港似乎只會愈來愈多,不僅日常規範,面對《國安法》壓頂,政治氣氛日趨緊張,紅線隨時延伸,無疑讓創作生態陷人前所未有困局。創作自由一一香港電影曾是亞洲地區跑出的關鍵要素之一被一再弱化,而電影工業本身運作早已變調。


    關錦鵬曾不下一次説及,「要繼續拍電影」,「我們對自己身處的城市有着承諾,對自己的家、土生土長的地方依然不離不棄」。回想此話,他説所指「承諾」是拍好手上的作品 :「我的承諾就是如何運用鏡頭,如何跟演員溝通,如何拍下《胭脂扣》的石塘嘴,因爲這都是這個城市帶給我的,小時在培正讀書,參加劇團和訓練班,之後拍戲,種種資源都是世代帶給我的。」關錦鵬認爲80、90年代的香港電影模式 「已經没了」,當時資源及機會充足,他寄語年輕影人抓緊對小城的感覺,「開發一些偏類型的東西,跟獨立電影取個平衡,分分鐘走到一條新路」 。


    「香港有一份兼容,正正在此長大,見到很多不同身分的人找尋的可能性。我們學會包容,看事情有更多視點。 」 他續道 。 僭越不可能,僭越昨日,僭越自我,關錦鵬未言休 : 「這個城市給我的,需要用番出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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