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 ‧ 陸穎魚:
詩寫人生,共跳一場互信舞
林凱敏 28/02/2021
由二零一零年出版第一部詩集《淡水月亮》至今,陸穎魚寫詩十餘年,載浮載沉地走人生路,詩,成為她這些年來的同行者,即使日子莫名昏暗,也是詩,給予詩人力量,恍若馬拉松跑手途中被端來的水,一瓢飲,一首詩,燃點走下去的明燭。婚後移居台灣的她,二零一五和二零一六年連續出版兩部詩集《晚安晚安》及《抓住那個渾蛋》,去年底本年初,獨立出版了限量發行的半手作詩文攝影集《待你醒來一個無瑕的宇宙》,小小封袋裏,盛載着羊水般寬大溫煦的宇宙,送給出生一年多的女兒。
每部詩集的出版,冥冥連繫上陸穎魚生命的重要時刻。因着《淡水月亮》出版後飛到台北參加書展,認識了從事獨立出版、現在的丈夫;婚後二零一四年移居台灣,並出版詩作一半在香港一半在台灣寫的《晚安晚安》,流露着兩種不同的地域性、不同的焦慮;出版第三部詩集《抓住那個渾蛋》後,二○一七年開創以詩為主題的「詩生活」書店,直至越洋採訪陸穎魚時,電話另一端的她也正準備在回書店開舖前的煮飯燒菜工序,「我先洗米」——作為人妻人母,回到書店後得到一絲喘息的個人時光,時而與書店客人朋友聊天,時而翻揭詩集,或會激起創作欲望,「那時刻,那狀態,像是瞬間忘記自己是個太太或媽媽,即是那種純粹『我想寫詩啊』,所有其他的事都不再重要」,她坦言,現時八成的詩都在店裏寫。
詩是無法逼出來的
疫症以前,陸穎魚每年至少回港一兩遍,每次從機場回到將軍澳居所那趟長途巴士,尤其經過黃大仙、牛池灣年輕時常流連的地方時,膠卷般的長長回憶卷軸式地浮於眼前,「那種回憶是,又美麗又哀愁」,她短嘆半聲,吞進去的是每回感受到的流逝與失去,「這過程具有詩意,那內心風景的變化,種下了詩的因子」。於她而言,詩關注的是這樣日常最微小的物事,捕捉看似虛無看不見,卻深陷於心的感受。
回顧過往十多年與詩共度的日子,或許也如一趟巴士回溯,只是流逝風景中更看見詩給予的禮物。處女作《淡水月亮》出版後,自言沉寂數年,遭遇創作瓶頸詩量驟減,也因生活上出現困難,忙着應付和解決各種問題,陸穎魚在擠壓的縫隙間嘗試保持創作量,卻發現「詩是無法逼出來的」。
最初開始寫詩,可說是機緣巧合誤打誤撞,年少愛流連公共圖書館、高峰期有三張圖書證的她,參加了圖書館的創意寫作班,陰差陽錯下在多種文體中選了新詩,就在那兩個月的短期課程裏從基本學習。當時會走上「詩路」,她說要感謝當年導師葉輝和關夢南。往後在「文壇北野武」葉輝帶領下持續寫詩,每寫好一首詩,也傳給他看,這位「私人教練」會給陸穎魚意見,告訴她哪處寫得不好,讓她再作修改,後來更推薦她到袁兆昌創立的「文化工房」出版詩集,「糊里糊塗地加入了香港詩壇」,「幸運地,也不知為何得到如此多眷顧」,她說。
從詩中找到了出口
「我無法割開身體/送你一個心臟/我只能割開心臟/送你一件心事」
( 摘自《禮物》,《淡水月亮》)
讀陸穎魚的詩,會感到敏感的詩人筆下流淌的真灼感受。對於寫詩,她自言是個無自信的詩人,懂分析其他詩作運用的技巧,認為技巧可練習,「有些詩人能夠以微小經驗擴充(成詩)」,但她卻發現自己難以挪用那些技巧,「只可靠長時間生活累積感受」,她比喻為扭水龍頭,「只有一兩滴水不足以讓我創造什麼,我需要非常飽滿時才能寫」。她也舉例說,在讀她喜愛的詩人夏宇的詩時未必能讓她知道更多夏宇本人,「對於夏宇不會很熟悉」,但在讀其近作《羅曼史作為頓悟》時——「我發現我看見夏宇這個人了!」從此看到,「寫詩有一種取捨,你想怎樣去創造那環境那事情,你想暴露多少,也可以決定」。但自言無法掩飾太多自我的她,每部詩集或多或少「赤裸地反映了生活的事情或個人狀態」,譬如在《淡水月亮》會看到愛情與失戀的部分,「《晚安晚安》會看見弟弟患上憂鬱症、媽媽生病,我要到醫院,你會看見我的事情」。
卻也因為一路走來的「自信不足」,陸穎魚不強求從詩中獲取名氣或詩集銷量,她說,「我知道自己沒資格向詩索取什麼實質的」,能夠把詩寫出來,過程中回饋她內心的強大力量,「勝於一切」。也是詩讓她接受自己的瑕疵、生活的困乏,她說——詩給予的禮物實在太多太多了。從《淡水月亮》開始她從詩中找到了出口,從此起詩於她是個「非常信靠的伙伴」,那時「整個世界都不信,只信賴詩」。但也因其在生命中之力量巨大,當時像「找到個救生圈」,會懼怯失去這救生圈而溺死,使她曾着力地寫詩,「發現自己對詩的執著」,可後來慢慢脫掉包袱,認為在詩中獲取一種推動她對生活持續「有期望和嚮往」的意義,是最為重要。
出版第一部詩集後,相距五年後出版於她而言非常重要的詩集《晚安晚安》,在三十歲出版,剛跨過了年齡關口,也是剛從香港移居台灣前後書寫的詩作。她形容內裏寫到的焦慮,在香港的和台灣的很不同,剛到台灣時面對的是新環境的適應、對未來的焦慮,「那焦慮是隱藏式的」。但她覺得,結婚和去台灣是自己的決定,是個人內在的焦慮,理應由自己解決,所以「當時在小套房內,有一段比較隱密的孤獨時光」,其中一批詩就在當時寫下。
沒有給女兒寫一本童話書
移居台灣後這幾年,香港爆發各種社會運動,陸穎魚一直留意,有時早上醒來隔着屏幕讀新聞看影片,淚涔涔落下。但因隔着距離,多是無法親臨現場,也自覺無足夠時間蒐集所有資訊,若以散文或評論的方式書寫,會讓她感到站不住腳,「很難以清晰立場完善觀點分析社會事件」,但以較感受性的文字、以詩書寫,是她認為自己能夠採用的表達方式。
「他們舉起玻璃的雙手/讓你們餵眼睛吃,感動的胡椒/讓你們任由驕傲的催淚彈,四處亂跑/暴力的黑影在暗角俘虜太陽/但永遠無法阻擋一隻螞蟻走過光明磊落」
( 摘自《風的緣故》)
二零一九年她懷孕期間,剛好也是社會運動最熾烈的時候,整個懷孕過程不斷在屏幕接收消息,除了牽引情緒,也讓詩人不斷思考關於生命的種種問題,譬如是世界的不完美,也所以在「給女兒的情書」《待你醒來一個無瑕的宇宙》中,雖說是送給女兒小珍珠的一歲禮物,但她曾寫到:「抱歉我沒有寫一本童話書給你。這些文字看起來都充滿着哀愁」。在羊水般的黑暗宇宙裏脫頭着陸,來到這地球上,陸穎魚想像,死亡後再次張開眼睛,會否醒來在一個無瑕的宇宙?
「生命掉落地上的塵埃/我們出生踩着的孤獨歌」
( 摘自《孤獨的發音》)
有些人可能會問,為何給女兒寫這種殘酷的世界?怎麼不寫些較美好的?陸穎魚說,「其實我把她看待是『人』,無分年紀,關係是平等的」。詩人把她對生命的理解和看法,用這本書告訴女兒,「或者十年廿年後這些想法很土很迂腐,不值一提,但我想記着當下。我想是有種任性,我寫我自己想寫的,表面上像為她而寫,但有種任性是,我寫我想寫給她的事情」。而她也說到,因為這不是個人詩集,會容許自己放進一些難以歸類的短句,「若是個人詩集則希望完整地以個人意志去寫」,並笑言她「不會寫媽媽詩集,大家不用期待了」。作為「小珍珠計劃01」的《待你醒來一個無瑕的宇宙》,是此計劃的第一集,陸穎魚表示會不定期繼續下去,往後可能是女兒塗鴉配自己的文字,或以其他形式合作,「直到可能十歲她覺得煩厭時,那我們的合作計劃便終止吧」。
在這本詩文攝影集會看見陸穎魚拍的照片,當中無論是異國風光或是生活處境,總見有「人」在當中,「我很喜歡拍人、觀察人,即使日常逛街也總會到處看,『人』總是很吸引我的」,她續說,可能是原生家庭的影響,自小總覺得別人比自己幸福,會怨上天或命運待她不好,那時在香港坐地鐵,她常深墮這種思考——其實旁邊那人會不會跟我一樣痛苦?即使他/她外出時也同樣拖着明淨的外殼,但內心也許一樣有煩惱、苦痛?
每首詩背後,也都藏着一根火柴
剛遷到台灣的一段日子,陸穎魚坦言「比想像中寂寞」,辛酸無以向人訴說,許多事情都得獨自承受,但幸而在慢慢適應後,也在開書店後生活更順遂。「在台灣寫作狀態的確是比較好的,壓力小了」,譬如來自原生家庭父母親的重擔,「石頭不在面前」,也因在書店遇到的許多客人也成為朋友,以詩為主的空間,讓人有共同話題。在書店日復日的工序中,能讀詩集的時間不算太多,很多時候只能讀到書的三分一。但讀詩集時而讓她激發創作慾,例如最近在讀蔡翔任的《日光綿羊》,思考生命較深刻的問題,符合她目前的生命狀態,另外她最近在讀也喜歡的詩集有《一隻狼在放哨:阿巴斯詩集》,和游善鈞的《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
個人第三部詩集《抓住那個渾蛋》裏的詩也在台灣寫,風格跟以往不同。事實上自《淡水月亮》到《晚安晚安》後,有評論人亦指出其風格迥異。陸穎魚說,可能在寫詩上沒有信心,「一直力求轉變」,希望讓人看見她的野心與嘗試。《抓住那個渾蛋》的風格比以往較哀傷的調子,更多了點溫柔可愛,「我想寫些較幸福的詩,可能也跟當時狀態有關,到台灣一段日子後適應了,開始能寫較輕的詩」。但完成這本詩集後詩人發現——原來幸福的事物很難寫!「因為你要拿揑那種幸福、甜美」而又寫來不尷尬,同時當沉浸在「平凡的幸福狀態,你會忽視它」,然後「當你將那種好平凡的幸福拿出來審視時,嘩你發覺,你審視不到啊」。
生活上也許感到平凡的幸福,陸穎魚明瞭生活亦讓人麻木,例如日復日照顧孩子。所以寫詩,她認為是讓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自我保持敏感」的一種方法。寫詩除了讓她學懂堅強,也讓她明白不要被剝奪和犧牲太多,即便對方是親人,「保有自己是最重要的」。回顧十多年有詩陪伴的日子,寫詩,讓她從昏昏暗暗的日子走過來,在對自己與生活失卻信心時,是詩讓詩人支撐並提起自己。或許陸穎魚有些詩滿溢哀愁鬱澀,但事實上「每首詩都在鼓勵自己」,每首詩背後,也都藏着一根火柴,看讀者能否把它點燃。
過去幾年陸穎魚亦有嘗試寫些散文,「可能是邀稿時一篇篇寫」,但作為一本書去出版,她說發現自己做不到,「這也是我喜歡詩的原因」,因為詩「某程度上令我隱藏,散文對我來說有一種暴露,可能是我做得不好,不懂取捨,但我害怕那暴露的感覺」。在詩中成功建立的一份安全感,讓她好好隱藏,甚或是找到逃逸路線。那安全感之巨大,就如共同跳一場舞,「我不是在孤獨地跳單人舞」,而是與詩互相配合跳不同節奏或風格的舞步。她坦言,即使有天再寫不出詩來,也將此視為詩給自己的祝福,「因為如果寫詩大部分時候是痛苦和艱辛的」,不寫詩也許代表她「生命中的另一種邁向」,代表「自己已有能力,培養一種堅強或韌力去面對各種難關」。
info:陸穎魚
香港詩人,生於1984年,2014年移居台北。曾任財經記者、《字花》編輯。曾獲城市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著有詩集《淡水月亮》、《晚安晚安》、《抓住那個渾蛋》、詩文攝影集《待你醒來一個無瑕的宇宙》。新詩作品入選:《2011香港詩選》、《2012香港詩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80後十位香港女詩人: 詩性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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