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2.20

和你辭職,我很愉快 Belly

星期日現場:和你辭職,我很愉快

Belly    06/12/2020



    在中國組告別的帖文,有一張全組人齊齊整整的大合照,前排坐着兩個人,左邊是被炒的助理採主黃麗萍,右邊是率先辭職的主管司徒元(我們習慣稱他為小元,據說是他多年前入行時,上司替他改的名字)。後排則站着我們一眾年輕記者,肩並肩,笑容燦爛,儼如一張農曆新年拍下的全家福般。


    這是去年底公司印製特刊,專門找來各組成員拍下的合照。不過,有些細心的觀眾或許早已發現,這張照片之中,有幾個身影特別格格不入,像是後製上去一般。我們在發文時亦忍不住自嘲道:「這應該是唯一一張,我們明知是假相,還放上中國組facebook的照片。」因為工作關係,我們一年365日都有人在北京和廣州駐站,從未試過湊齊全組人飲上一餐茶,更遑論一起影張大合照。


    這張告別的全家福,是一個半年前離職的同事,臨走前把缺席的同事逐一PS上去,再送給大家的最後禮物。照片冲曬出來一直被放在枱頭,貼在一塊寫着「明天會更好」的紙板上。那時四人幫還未進駐,誰曾想到半年後的今天,這句話竟可以如此諷刺。


    那位同事看到告別文,留言說:「我點都估唔到(張相)最後係咁用。」對啊,誰又想到大家竟會集體總辭?誰又想過,曾抵住紅線冒險採訪、享負盛名的中國組竟會這樣告終呢?


渙散的新聞部


    上周二有線大地震,中午時分,我從家裏趕回公司,門口早已站滿黑壓壓的一群行家。他們趴在玻璃大門上,用鏡頭對準鮮紅色的標誌,門內一有動靜就是「喀擦喀擦」響個不停,務求捕捉到被炒員工捧着紙皮箱離開的歷史時刻。如此大陣仗,感覺比過往多次地震都要誇張。


    踏入新聞部,首先看到的是拉下窗簾的會議室,裏面是正在談判的四人幫和各組主管們,房門緊緊關着,什麼都聽不到。沿着星光大道再往前走,原以為會見到一片愁雲慘霧,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種混雜笑容和眼淚,更複雜的情緒。


    平日忙碌的新聞部就像按下暫停鍵一般,人們三三兩兩站在一起,有港聞女同事雙眼通紅,一幅剛哭過的模樣;有拍攝最令人放心的資深攝影師,剛收到大信封,就笑容滿臉地拿着自拍桿與同事合影;有一個公認剪片最快卻被解僱的剪接師,被數十個女同事包圍着與他合照,眾人都取笑他:「你終於等到啦!」


    唯一相同的,就是各人都無心工作,連平常最敬業的記者與編輯,都不再坐在電腦前聽記者會,甚至有人說:「今天可能無新聞出。」相信是開台27年以來第一次。


    事後回想起來,那一刻我目睹的,是一種渙散的狀態。畸寶一班最愛做新聞、最珍惜這個金漆招牌,甚至把新聞當作信仰的人,被裁員的消息衝擊得不懂反應。同事們意識到,原來最優秀的員工會被裁走,原來管理層根本不重視大家,不重視每天用心做出來的好新聞,原來一句裁員就可以如此無道理。


引刀成一快 「快啲遞完信去食飯」


    回到中國組的位置,幾個同事正在準備辭職信,還打趣道:「我寫好咗啦,直接抄小元封信,你過來改個名就OK。」一邊輕鬆談笑,大家一邊用餘光盯着那間緊閉的會議室。幾分鐘後,主管們魚貫而出,沉着臉,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資源問題、架構重組,講來講去都係呢啲。」小元跟我們說,我看到他眼眶紅紅的。他說,不能接受四人幫的答覆,將會提出請辭,囑我們自己決定去留。事已至此,大家都明白了,輪流將範本辭職信的名字換成自己的,再打印出來簽名。


    消息傳出後,很多人問我心情如何。我只能說直至今日,都仍然覺得有點不真實。遞信一刻的大家,輕鬆得讓人有點驚訝,一個一個笑嘻嘻的,有人在計算早些日子從台灣團購零食的費用,運費該如何攤分;有人在為北京和廣州的同事打印辭職信;還有人在吵嚷說,肚餓了,要快點遞完信去吃飯。


    感覺就好像,遞信辭職和平常催人交稿無分別,只是一件微小不過的事情。或許是因為我們早有共識,已作心理準備,與其說不捨,可能更多的是鬆了一口氣,為全組人齊上齊落感到驕傲。


    套用同事的說話,這不是衝動的支持,而是認清了日益緊絀的資源和倍增的工作量,只會讓《有線中國組》慢慢腐爛下去,既然如此,何不引刀成一快。


勉力維持的金漆招牌


    我入線時間不長,只有短短三年多,剛好是公司易手,一批資深員工離開時,我填補空缺進來的。當上一家公司的主管接到我的辭職信時,還語重心長地跟我說,相信有線易主後,空間就會所剩無幾。她當時估算,頂多半年,有線就會出事。


    這個預言在今天看來,不能說沒有實現,只是大家硬撐着,把大限推遲了兩年多。


    我進組的時候,幾個資深的前輩還在,響噹噹的大名:胡力漢、林建誠,都是多年來有份建立起中國組金漆招牌的人物,曾製作李旺陽、文革50年等報道。漸漸地,大家因為各自機緣,選擇離開了公司,留下來的就是一班年輕記者。


    生老病死,朝代更迭實屬正常,但大家還來不及成長,就已經要獨當一面。壓力倍增還能鞭策自己努力,但要命的是逐漸增加的工作量。坦白說,直至最近開始,大家要維持日常運作都已很勉強。


    以我剛進中國組時的標準,每天正常會有7至8人在荃灣海盛路上班,3人長駐內地工作,負責周一至五晚上9點半,約18分鐘長的節目。當時還有條件可以空出一些人手,花時間和心力製作專題報道,例如上山下鄉、毒奶十年等。


    不過自去年起,公司改革,我們開始要兼顧多一個周六的節目;年初疫情之後,每晚7時半也多了一小段中國組環節,還有網上facebook專頁,製圖、剪片、上載都是我們一腳踢。直至最近三個多月,由於公司要放無薪假,來回內地也總共要隔離28天,我們每天都是維持最基本的5人上班,連主管司徒元都要親自落手寫古仔。


    今年本來計劃了好幾個專題,亦因為沒有人手而要擱置。更別提公司每隔一段時間就大地震,四人幫入主,裁員風聲不斷,資源減少,人心惶惶,又怎能安心做新聞?


    有些人可能會疑惑,這似乎與空間收窄無關,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一下前輩區家麟幾年前的作品《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當中就提到,新聞機構如何利用磨人的行政手段和日益加重的工作量,去減少記者用心做新聞的空間。


    本就勉力懸於一線地運作,這種情形下,管理層還要未經諮詢主管,就擅自裁走作為第二把交椅的助理採主黃麗萍。除了顯示管理層極不重視員工,也看得出他們沒有絲毫將新聞部的表現放在心上。


    正如她踏出公司大門時所說,我們在疫情最嚴重、其他電視台都撤退時,仍然堅持派人留守武漢、北京、廣州:「我哋係比人更加努力,公司係無重視過我哋嘅努力。」


家的感覺


    商業世界講金不講心,管理層以數字來營運公司,賺定蝕,決定炒與留;偏偏一班蠢人卻把這裏當家,將「有線新聞」這面招牌所代表的意義,看得比生計還重要。


    無數個OT的晚上,相信大家同事都撫心自問過,我為這家公司留到這麼晚做什麼?一年前在催淚彈放題中,背着器材在煙霧中狂奔時,相信大家心中都飄過放棄的念頭。要放無薪假,看着糧單欲哭無淚時,都不止一次呻過想要離開。


    不過,這裏就是有家的感覺,讓人捨不得走。


    每次有突發新聞的時候,大家總是爭先恐後地互相補位,前線的放心去衝,後方的盡力支援;每次有大型採訪,大家又各自獻計,總想把事情做到最好;有人做到獨家好新聞,眾人都會歡呼喝彩,做得不夠好,又會默默咬牙,下次再努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年初到武漢採訪,上司在記者進城前再三確認:「你再考慮一下是否進城?我絕對尊重你的意見。」香港口罩被搶到斷貨時,有同事用盡辦法高價收購N95等裝備,再寄到武漢,確保戰友在前線安全。還有其他組的同事,說看着記者和攝影師回港的畫面,都感動得要哭出來。


    有線新聞部的默契和感情,始終不是外來人能夠理解的,一隊人出生入死,如同事所說:「一個眼神就知你想點。」


    據說在總辭後,四人幫說會提拔部分人,去頂替被炒員工的位置,試圖以升職加人工挽留大家。可惜他們始終不明白,待遇固然是觸發總辭的導火線,但背後更深層的原因,卻不是冰冷的數據能夠解釋的。


    可以說,有線新聞在上周二大地震後,已經被全然震散了。就算再找來其他人頂替空缺,有線中國組、新聞刺針、港聞組都已不再一樣。套用特首林鄭月娥的一句話:THE CABLE IS DEAD。


    說到最後,還有一點想講,容我偷懶引述一位同事在facebook的說話:「走需要勇氣,決定暫時留下的,更需要勇氣。現實是每個決定,背後都有很多考慮,家人、經濟,又或者有些人需要多些時間消化才能做決定,大家都應該尊重。這裏經歷過數次動盪,一次大規模聯署,其實大家的立場,都毋須懷疑了吧……?」


    「正如朋友所說,時間會證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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