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漢威 (人訪:第一百零六篇)
方俊傑 26/12/2020
前有線體育記者陳漢威:下屆亞運,在杭州舉行,你夠不夠膽在現場大嗌香港加油?
前言:
有線新聞部裁員,將皇牌節目《新聞刺針》及《有線中國組》連根拔起,被辭退的名單中,還包括資深體育記者陳漢威。
觀眾記得陳漢威,可能因為他愛用指桑罵槐的形式把時事新聞放在體育新聞,例如正值安心事件,報導一場球賽結果,他會引用許志安與鄭秀文的金曲歌詞。你以為純粹搞笑?「社會一直以來的變化,發生甚麼事,大家看到,我也有感覺,尤其見到隔籬的電視台制肘多多,你會更加珍惜自己擁有的。唇亡齒寒,你看見一定會殺到過來,只不過時間問題,就會更加重視僅有的時間,做一些自己想表達的。」
「例如,香港隊打外隊,隔籬台寫一句:願贏波歸香港,這句說話立即被刪走。你會好震撼。他們的態度是:係咁㗎啦,上頭話cut就cut。香港隊齊上齊落,我以前也寫過,現在不可以說出來;再簡單一點:香港加油,現在的人直頭不夠膽寫。下屆亞運,在杭州舉行,你夠不夠膽在現場大嗌香港加油?去到2022,你夠不夠膽說這句話?我相信再沒有機會。如果,我當時沒有這樣做,無機會㗎啦。」
第一章:新聞部要求好高,身邊的人好勁,你會想從他們身邊學習。
陳漢威入行做體育,或者,只因為太喜歡打籃球。「一開始,一定是喜歡體育較多,自己有打籃球、踢足球、跑步。原本有想過繼續打籃球,後來碰到勁人,港隊級數,不夠打,也不及他們堅持,沒有他們的自律。他們每晚好早睡眠,不會出去玩,見到香振強,每朝六點、七點,拍住個波,打完籃球才返學,我做不到,也沒有他的天份。」
「當時,珠海書院的籃球隊好出名,整隊正選也是甲一。我好喜歡打籃球,好想跟他們一齊打,自然入了學校,讀新聞也是順理成章。那時認識(伍)家謙,我大學二年級,他大學三年級,看著他由新報兼職開始做起,到亞視見習、兼職、全職,看到條事業的軌跡。好多師兄、師姐帶住,好多同學也入了這一行,又是順理成章。」
「我的第一步,做兼職,一份叫《入球晚報》的報紙,欠運,做了九日,便被欠薪,無得再做下去。見第二份工,《新Monday》,食買玩副刊。2003年開始賭波合法化,它搞一本夾在雜誌入面的波經,看中我做過《入球晚報》,請了我。」
「讀珠海讀四年,三年級的時候,去過有線應徵資料搜集。我問他們介意不介意請兼職,我一樣返到朝九晚五。他們不請兼職,但埋了一粒種子。到三年級尾,他們再打來,說新聞部有空缺,我便去了見工。夢想中的工作終於找我,好開心。我記得正在搭巴士,嗌了出來,攬住身邊的人不斷說這件事。夢想成真,好難入到電視台做體育記者的。」
「我跟伍家謙一直以來也好熟絡,一齊打籃球,日日聽他說這個行業的生態,也認識不少人。見工,他幫我很多,給我不少資料:一個電視體育記者跟一個報紙體育記者,相差好遠,要出聲,要出鏡,不可以有懶音,如何將稿件譯成人話而不是文字。我見工前好有準備,於是,成功了。」
一做,做了十六年。初入職的情況,陳漢威還歷歷在目。「我入去,是2004年雅典奧運之後,原本的班底出現離職潮,新加坡開ESPN,香港舊記者全走。我們一班新的記者,好大衝擊,也好大壓力,要學好多事做好多事,好緊張,只好邊做邊學。新聞部要求好高,身邊的人好勁,你會想從他們身邊學習。這麼多人走了,自然提供了超多機會,入職第二日,已經可以去採訪,一、兩個星期後,做現場直播。第二年,已經去德國做世界盃。對新人來說,是好大挑戰。」
「時間過得好快,好開心,好驕傲,公司給了好多資源好多時間。一個『毅力十二愛心跑』,在體院跑十二小時迎接新的一年,十二個小時入面,不斷現場直播,其他台一定不會付出同樣資源同樣做法。我常說未必最多觀眾看我們,行家一定最多,無論電台、電視台、報紙,都看住我們,看我們出甚麼。」
第一章完。
第二章:你不可以極度自娛,也不可以極度為公司著想而不理會觀眾。
陳漢威說不是最多觀眾看有線體育新聞。可以理解,一來有線是收費頻道,二來對家無綫有個星級體育主播--伍晃榮。伍晃榮把個人風格引入體育新聞,開創先河。「一定是由伍晃榮先生帶起。」
「我試過旁白一份稿,好簡單,模仿了他的一句:『真係睇到心都寒埋呀!』自我感覺良好,他隔住伍家謙,跟我說:『這句,這樣旁白,不是太好。』我明白,他是想保護我,覺得應該慢慢來。他有跟伍家謙說過,也經過伍家謙跟我說過:他覺得一個新人,不應該這樣做,不應該未學行先學走,有些說話,他老人家說出來,可以,當時的伍家謙,或者一個新人陳漢威,不可以的。」
「我沒有他的江湖地位,沒人認識,一個𡃁仔說這些話,便是幾不客氣。歐洲國家盃,希臘贏冠軍的一年,他夠膽形容C朗是黃毛小子。我當時廿幾歲,開始擔大旗,哪夠膽說同一番說話?甚麼是時候改朝換代?只有像他般的老行尊,才可以說出來。」
換句話說,陳漢威本來也是一個循規蹈矩的體育記者。直到,他發現,自己擁有的自由度,原來是幾大的福氣。「日日寫波,一個晚上四場波,難道每場波也寫幾多分鐘C朗射成一比零,頭鎚頂入,越位在先,入球無效,食詐糊?觀眾看上去,也沉悶。」
「其他電視台不能夠繼承伍晃榮先生滲入個人風格的元素,我個台做到,空間好大。以前的年代,沒有人干涉到。旁白稿件,自己寫,很少由其他人寫完給我讀,可以說得𣈱快一點,入肉一點,所以想說多一點,想觀眾也看得開心一點。」
「伍晃榮對我的影響好大,他覺得新聞是不開心的事,全部新聞也令人看得不開心,去到尾,有三分鐘,令大家開心少少,輕鬆少少,何樂而不為?」難得當時的上司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守舊派。「以前馮德雄先生做我們的經理,甚至會讚好。互聯網興起,連登、高登、香港討論區、Facebook爆出來,說我抽水抽到乾,反應好快、好大,跟以前好大分別,這個有鼓勵作用。」
滿足到年輕網民,怕不怕得罪較死板的家庭觀眾?畢竟,在很多人眼中,新聞應該要正正經經嚴嚴肅肅。「一直有想,作為觀眾,看到我的新聞報道,會否過份了,過火了?其實,數量好少,五十隻故仔?二十隻故仔?有一次撞中才會這樣寫,不會刻意,要有感覺,關事,才滲入去。」
「記得有場波是曼聯對巴塞,適逢許志安與黃心穎的事件,我不期然閃過畫面出來,便把歌詞與歌曲(名)放落去,好適合。這個有點難度,要拿捏,不可勉強。主要還是說回球賽,不可扯得太遠,係又抽唔係又抽,便突兀。」
「新聞,一是對觀眾,一是對自己,一是對公司。要平衡,如果只對自己,會變成自娛。現在,這三回事,失衡。你不可以極度自娛,也不可以極度為公司著想而不理會觀眾。現在對觀眾的部份,變成一個小角落,是大薄餅中十二件的其中一件也沒有,之後得返半件?甚至是薄餅皮?」
第二章完。
第三章:為何情願出一場俄超,白俄超,也不出一場本地波?
高峰轉眼滑落。陳漢威說的,是有線體育新聞,也是整個香港的體育新聞。「全盛時期,2008、2009,加上來,有九個人,其他電視台也有五個人。不斷刪減,剩下三個人,原來兩個人也可以。其他電視台自然跟隨,但已經不再是同一回事。好多事遺漏了,也再做不到本地新聞。」
「今年備戰東京奧運,本來做了好多古仔,想訪問的運動員,差不多全部訪問了。其他台一定不及我們做得多,我們做了二十至三十個運動員訪問。其他台?一隻手掌一定數得出,一年做的本地專題故事的數量,只有一至兩隻。將來,香港不會再有香港運動員,或香港運動,在大眾媒體出現的機會。」
「以前,馮德雄先生,我們的大腦,真懂體育,他會閱報,每個版面也會看,體育版也會看。開會,他會跟你談到有關體育的話題,他會知道吳安儀的爸爸在桌球室工作,她在那裡長大,好詳細,連前一晚球賽如何入球也清楚。作為一個體育人,搭不上咀或者不認識,會覺得羞恥,於是想提升自己。來到現在,主管完全不看體育,完全不關心,不認識。四個人開會時連一句說話也搭不上咀,根本不知發生甚麼事,把體育看成可有可無。」
好殘忍的說一句,對於體育記者來說,體育好重要,不能排除對於市場來說,的確被看成次要。陳漢威最重視的,還是小眾之中的更小—本地體育。「完全知道一場本地波,或一個本地運動員訪問,不會勁過一場歐聯決賽,但如果在可行時間,可行資源,一定做。為何情願出一場俄超,白俄超,也不出一場本地波?或者記者做的專訪?為何會這樣?」
「做本地新聞,是好浪費時間,好浪費資源,電視台不會支持,甚至不會容許面世。由伍晃榮年代,到伍家謙年代,聽過幾多難聽說話?體育?出乜鬼吖?唔出啦。咁多?咁長㗎?兩分鐘?一個訪問,兩分鐘,根本無法交代,愧對受訪者,也愧對攝影師,用了這麼多資源,仲要唔出得?必然覺得氣餒。」
「可惜不算可惜,我用僅有餘生狂做,我知道總會停。我做給後輩看,可以狂推本地運動員出去,疫情之下,咪做居家訓練,videocall?用我方法,推盡本地運動員。不想似我初初入行,外國新聞跟本地新聞,是外國九本地一,目標是做到五五,一半一半,做不到,也希望外國七香港三,已經完美。」
「今次疫情,外國比賽、體育消息,全停。我真可做到五五,有點似完成自己夢想,一件好想好想好想做到的事。」
第三章完。
第四章:跟人說,由有線出來,他們也會覺得你是做事不錯的人,而且,是個有骨氣的人。
疫情令陳漢威完成心願,也是一個藉口,令陳漢威被效力了十六個年頭的公司辭退。「早知道體育這一行不會做得太長久。2008年北京奧運必然是高峰,之後必然由高峰滑落。2012年倫敦奧運,我們拿了獨家轉播權,但出不到免費電視牌照,便只會一直跌下去。是有心理準備,不是沒有預計過會發生。」
「為何炒一個大腦,可以請四個人回來?你知道一定會崩潰,一定出事。他們入來,難道嘻嘻哈哈,像以前一樣?一定會做嘢。只不過,做得太過突兀,可以做好一點。但他們不怕做得難看,說明給所有人知道,新聞界將來要自我審查。作為一個人,有甚麼應該說,甚麼不應該說,甚麼應該做,甚麼不應該做,條線,更加被拉到超級近。」
「今次疫情,把握到機會。我沒有想過在這一世會有這麼多airtime、資源,我曾經以為永遠做不到。無悔了,就算這一刻要熄我們的燈,也可以。有些傷心是傷心在累積了好多年經驗,頭八年,像球員身份,之後,似球員兼教練。我想帶多點給經驗給他們,也沒有機會。電視體育新聞末落,傳承不到落去,是可惜。」
「坦白說,做一個記者,人工低到沒有人相信。以前,還可以生活到,現在的新同事,我常跟他們說:做記者,跟做飲食業的人比較,已經無得比,一個管理員,人工也比你高,你知道的吧。做十年,做第二行,人工會幾級跳,你要考慮清楚。他們也知道是火坑。以前,租個一人單位,四、五千,我初入行,人工還可以,不租樓,可以揸車,生活算寫意。現在不可能,食個常餐,四十、五十元,如何生活下去?份糧得萬頭咋!好辛苦。」
對運動員對行業對後輩,陳漢威是有點耿耿於懷;對自己,反而看得開。「體育記者都是四年一個循環,一過了大型運動會,便會想休息一下,看看有沒有其他發展。體育記者來說,我算做得最長時間,做了十六年,是撐到最後的一個。我以前是說得最多要走的一個,變成最遲走的一個。理性上,這一個行業,根本不可能延續下去,我得四十歲,怎可能撐多廿年,到六十歲?是不可能。不過,絕對無悔。為甚麼?因為我入的,是有線,跟人說,由有線出來,他們也會覺得你是做事不錯的人,而且,是個有骨氣的人。」
有骨氣的人,這一種生物,好像也快要絕種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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