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2.20

「三家村」餘生:廖沫沙歷劫仰天笑 區聞海醫生

「三家村」餘生:廖沫沙歷劫仰天笑

 (「文革」倒影.七) 

區聞海醫生   15/12/2020



    政治冤案多文字獄,離不開羅織罪名、上綱上線。它厲害的地方還在於:明明是硬扣帽子,但即使受害者他朝平反,「帽子」罪名卻已深入民心成為標記。「三家村」就是這樣:所謂「三家村反革命集團」只是無中生有,但日後文革歷史卻常是從「三家村」說起,彷彿當年真的有三個志同道合的人物組織這麼一個「三家村」,要觸碰毛主席的什麼底線。事實剛好相反:鄧拓、吳晗、廖沫沙三人應邀合寫專欄,「三家村」只不過是一個有文學意味的比喻:人口寥落的一條小村,只有三戶人家也自安居。


    這個本來平常不過的專欄起源於1961年秋天,北京市委理論刊物《前線》的編輯想雜誌更加親近讀者,邀約鄧拓、吳晗、廖沫沙三人合寫新專欄。三人各有文才,並無統一風格宗旨,文章多是說古論今,談讀書治學、待人接物等;個別篇章會批評一下社會現象,但行文自有節制,因為三人在北京市各有要職,加上這是黨的刊物,下筆不會越雷池半步。《三家村札记》專欄從1961年10月開始,到1964年7月被迫結束,前後近三年才共發表了60多篇。我早年略讀過其中一些文章,說實在話,覺得溫和得很,甚至可以說有點平淡。


    當時,毛主席正在下決心,要瓦解代表著劉少奇路線的北京市委,「三家村」便成為江青及其文化打手班子的標靶,這是掀起腥風血雨的第一擊。


    批鬥《三家村》是連著鄧拓本人另外在《北京晚報》寫的專欄《燕山夜話》綑綁進行的。《燕山夜話》從1961年3月寫至1962年10月,140多篇。此前,吳晗的《海瑞罷官》文章和京劇本也是箭靶。


    《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记》的文章一般在千字以內,沒有長篇大論,也不故弄玄虛,平易近人因而深受讀者歡迎,在當時的文壇成為一縷清風,各地省市報刊紛紛仿效,短文形式的專欄一時蔚然成風。文革號角吹起,「三家村」在一夜間被打成「反黨黑幫」,全國各地趕快檢討,揪出許多「小三家村」「四家店」來,被株連的文化工作者數以千計。


「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


    置人於死地的批鬥文章有多狠毒,如今我們不會有胃口細讀,但那些兇惡語言在今天的香港也有不少倒影,歷史的確是鏡子。這兒選一些片段,讓讀者感受一下鬥爭語言的霸道。1966年5月8日,《解放軍報》登出江青寫作班子署名高炬的文章《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指鄧拓是「三家村黑店的掌櫃」、「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的頭目」,痛批《前線》、《北京日報》和《北京晚報》全是「射出大量毒箭」的反黨工具,「猖狂地反黨反社會主義制度」。(深圳新聞網,摘自羅平漢,〈被拋到風口浪尖的「三家村」〉,《文革前夜的中國》第5章第4節。)


    兩天後,上海《解放日報》和《文匯報》同步刋登姚文元近2萬字的重磅文章《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反動本質》,怒斥「三家村」是「鄧拓、廖沫沙、吳晗合股開辦的一個黑店」,指三人發表的各種言論「絕非單幹」,是「精心策劃的、有目的、有計劃、有組織、有指揮的向黨進攻。」文章更指控「三家村」活動的目的是「配合美帝國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支持封建勢力和資本主義勢力」,以「顛覆黨的領導,顛覆無產階級專政」,最後作出這樣的結語:「三家村裡的黑幕多麼驚人,這一小撮人對黨和社會主義事業懷著多麼強烈的階級仇恨,他們對右傾機會主義即修正主義者如何無所不至地吹捧和支持。他們盼望中國變顏色,從紅色中國變成黑色的中國。」(鳳凰網,〈十年動亂第一案:「三家村」冤案內幕〉,選自季羨林主編《我們都經歷過的日子》。)

 

    紅色中國有變成黑色中國的危機,學生要起來保衛毛主席,這種宣傳在文革初期一下子泛濫,紅衛兵便聞風而起。


頑強而自得其樂


    「三家村」之中,鄧拓被定性為「叛徒」後在家中自殺以明志,吳晗被投獄,家破人亡,只剩廖沫沙一人歷劫餘生。廖沫沙被關入黑獄8年,之後又勞改3年。他在獄中堅決不肯認罪,被糟蹋折磨得不成樣子,到底也活過來。1979年2月「三家村」被平反,廖沫沙還親眼見證到「四人幫」下台。1980年11月,在北京審判林彪和江青的特別法庭上,廖沫沙是作證者。


    他是怎樣挨過冤獄的?廖沫沙的性格頑強,在關押期間設法自得其樂。他以香煙盒作紙、火柴當筆寫詩,日後結集出版為《餘燼集》。其中有詩句「書生自喜投文網,高士如今愛折腰」,半是自嘲,半是諷刺知識分子卑躬折腰;另一首描述自己被紅衛兵批鬥,詩句改寫自宋代程顥《春日偶成》:「雲淡風輕近午天,彎腰曲背舞台前。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拜年。」彎腰曲背是當時常用的「噴射機式」折磨方式,被鬥者雙臂擰後,頭被壓低至只能望地。


    文革中期監獄允許家屬探視,他的家人送來橘子,廖沫沙用大頭針和指甲把吃剩的橘皮刻上小兔、蝴蝶等動物形象,烘乾壓平放在窗臺上自娛。後來他刻花朵,利用「放風」的機會偷拾松柏小枝,作為橘皮花的綠葉,觀賞作品自成天地。(〈秤砣不含饃饃渣,幽默之中見莊嚴——廖沫沙書劄所見〉)


    廖沫沙在1975年出獄,隨即被押送江西的山林場勞改,途中專案組解除了監護,他得以讀報刊和聽廣播。當時報刊鋪天蓋地都是「形勢大好」,廣播也一律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廖沫沙不服氣,就從報紙上收集各種語言的「好」字的譯音,在香煙包紙上寫了一首打油詩《頂好歌》:「拿哈依提雅克西(維吾爾),依赫賽那(蒙古)亞古都(藏),恩特拉那(鄂倫春)古牙古牙(藏)瓦吉瓦(彝),費力鼓搗(英)火來熱(俄羅斯)…」他認為把very good譯為「費力鼓搗」是得意之作。



「最難過的時候,我就要笑」


    日後,廖沫沙在朋友面前常把劫難拿來說笑,常說,文章只能寫輕鬆的:「最難過的時候,我就要笑。」劫難的創傷未必真的那麼容易淡去,每當提起吳晗和女兒吳小彥的厄運,他就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他解釋為什麼自己在那種逆境下能比吳晗想得開:「因為我過去坐過牢,而吳雖是研究歷史的,但對實際鬥爭卻沒有多少親身經歷,所以這次運動一來,就把他搞蒙了。」 (〈歷史上的今天:1991年12月27日 廖沫沙逝世〉,新湖南網。)


    文革初期流行一首類似順口溜的政治兒歌:「鄧拓吳晗廖沫沙,一根藤上仨黑瓜,打!打!打!我們堅決打倒他!」兒童在街上唱,在小學課室裡唱,跳橡筋繩時也唱,街知巷聞,成為很多小學生對文革的集體回憶。


    無知的兒歌與辛辣的批鬥文章一樣能傷害人。廖沫沙結束監禁生活回北京不久,年輕朋友劉茵去朝陽醫院拜望他,說出版社打算結集出版《三家村札記》。廖沫沙迸出笑聲:「哎呀,你不怕成為我們『三家村』的走卒嗎?」劉茵說,你們「三家村」四海揚名,連小孩都知道,只此三家,別無分店,想參加而不得呢!她把「仨黑瓜」兒歌為廖沫沙唱一遍。廖沫沙聽了,先是笑得前仰後合,繼而激動狂笑,笑而含淚:「哈哈哈…這…這得感謝江青那些陰謀家,她竟使我這個小人物舉世聞名、童叟皆知了!哈哈哈…」 (閻綱,〈廖沫沙長歌當哭〉,新湖南網。)

    劉茵說,頓時被笑聲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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