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2.20

疫情時代的狂人日記——關於張展 艾曉明

疫情時代的狂人日記——關於張展

艾曉明   24/12/2020



    今天是平安夜,我沒有對任何人說一句「聖誕快樂」。因為,今天,在此地,此時,此刻,我無法不格外地想到一個人、一位女性、基督徒:張展。


    她在受苦,從夏天六月里開始絕食,持續地被鼻飼而維持生命。她被施以腳鐐,兩隻手被約束帶束縛。她所受的折磨,用前律師李和平的話來說是「一秒鐘等於一萬年」。而我們這些沒有承受如此痛苦的人們,該為她做點什麼?


    今天是星期四,律師張科科已經上路。下個星期一是開庭日,張展將會受到審判。到現在為止,據我所知,還沒有任何人因為對疫情擴散、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失負有責任而受審,為什麼一位志願者因為不認罪而絕食抗爭了將近半年,還要被追究罪責,還要被起訴方建議判處四至五年徒刑?


    想到所有這一切是無法抑制憤怒的,儘管憤怒也已是一種奢侈品。人們已經習慣了以平和的心來接受一切災難,可是,儘管如此平和,依然阻擋不了另一種力量的殘忍無情,他們竟然要將一位捨生忘死的志願者判處五年徒刑,只是因為她的言論。

 

    魯迅在《狂人日記》里寫道: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在魯迅的年代,說起來也是「萬惡的」;但沒有萬惡到把魯迅推上審判席,以言治罪。魯迅這幾句狂言,已經將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包括在內,但也沒有人說他尋釁滋事。


    我讀了張展的文字,也一直挂念著她的處境。要說張展有錯,我只能說,張展生錯了時代。她不是現在人,而是未來人——她活出了未來的中國人應該活出的樣子:嬉笑怒罵,敢愛敢恨。我在疫情蔓延時看到她的零星文字,就已經知道,她比方方更英勇,更無所顧忌,更鞭辟入裡,更不知死活。什麼人才會這樣子呢?安徒生寫過那個說真話的孩子,張展就是那樣的孩子。她太純粹了,不能容忍自己靈魂的雜質,也不願在現實的壁壘前退縮。她堅持純粹和真誠,這樣的品質,不是現代中國人所有。她真的不該出生在1980年代,她早生了至少是四十年或者五十年。


    如果她出生在未來的 10年,假定 2030年;如果她是今天這樣的年齡,假定到 2068年,也就是 48年、或者半個世紀之後;張展時評所有的文字,還會被檢察院起訴並且建議判四至五年嗎?這個問題,我要提給寫起訴書的檢察官——你們面對張展率真的思考和誠實的文字,提出這樣的刑期,你們對得起自己的孩子嗎?因為,你們的孩子將要活在未來的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他們會認同你們的起訴?



    武漢疫情貌似過去了,但是,對於很多家庭來說,這一頁是還沒有過去的……如果要追究責任,多少人、多少機構負有重大責任?那對八位吹哨人的訓誡和處罰、那全國電視頻道滾動播出的懲處造謠的消息、那令萬眾痛悼的醫生的名字、那無助的哭喊、嘶鳴、崩潰、肝腸寸斷的親人之死……哪一份責任輪到一個普通公民張展來負呢?


    當然,張展,也可以說太不普通。她逆行至武漢,吃了一個月的方便麵,在驚魂未定的城中行走,全然不顧個人安危。她就是魯迅筆下的那個狂人,或者,19世紀歐洲的那種漫遊者。體會著破碎的生活和靈魂的掙扎,在自由、個人和社會的衝突之間穿行,與現實規則、與各種華麗光鮮的輿論倡導格格不入;奔走,跌倒,衝撞柵欄,fB被罵作「潑婦」。好吧,她真是專橫權力之下的潑婦——她潑,因為她剛直不阿。然而,她的潑,只是自我犧牲的執著。


    她的質疑、她對一個理想世界的熱烈嚮往,無一不是以犧牲為代價,無一不是拼將性命,揮灑出一個自由奔放的主體人格。


    這樣的人,怎麼能說她是一個現代的中國人呢?她分明是要再過幾十年才應該降生和存活的孩子。如此危機頻發、踉蹌、破碎、混亂、醜陋和分崩離析的世代,怎麼配得上這一份生命的純潔、深情和獻祭呢?我們這些病態的、殘缺不全的、懦弱苟且的偷生者,又怎麼接得住她的犧牲呢?


    然而她就像一根刺一樣地存在著了,孤立、稀有、弱小又堅不可摧。判她十年她也不會改變,何況四年五年;她已然是置生死於度外了。你們這些執掌法槌的人,面對自己的同時代人,或許還是同齡人,而且也是同樣的法律人(張展曾經是律師),你們自然可以找到一些文字律條去判處另一位法律人、同齡人和公民有罪。不過,如果你們通情達理,捫心自問,那不可能不明白:張展的罪,僅僅是她早生了三十年。或者,換句話說,她的罪,只是她比你們,法官諸君,更愛中國和更愛生命。


    身處現代的泥沼,被半個多世紀的政治運動一趟趟打磨、碾壓、九死一生的中國人,我也無法回答,張展怎麼能從如此的污濁里橫空出世,像今夜的天使一樣純潔,想人所不敢想,道人所不敢言。哦我說錯了,誰是人?如果張展是人,如果像她那樣的所思所想是人之道;所有在她的犀利的觀察和求解的寫作前落荒而逃者,又怎能算作人呢?難道,我們大部分人,還遠遠沒有脫出半人半獸的狀態嗎?難道,至今依然把「民以食為天」作為某種積極信仰和教誨而不祈求「麵包與自由」的人,不是半人半獸或者全獸嗎?


    張展,按照中國常人的標準,根本不是正常人。因此也可以說,她是21世紀《狂人日記》的作者和主人公。因此,對張展的審判是可恥的,判刑就更加可恥。但是可恥才是常態,需要的只是卑微的接受和讚美;前提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張展,這個狂人、潑婦,周一就要被審判了。絕食幾達半年,虛弱得如同風中的蘆葦,鼻腔外垂落半截飼料管,雙手被緊縛得痛苦難耐,如此坐在審判席上,將會如何裝飾國家的公平正義呢?對此,我只能強忍悲痛,默禱一百年前《狂人日記》的結語: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 


2020年 12月 24日于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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