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2.20

洋紫荊 鄧正健

洋紫荊

鄧正健   17/12/2020



    粉紫的花群散漫地佈滿巨傘般的樹冠,秋光明媚乾爽,照出來的,不是淡隱在人心裡的黃傘,而是紫綠夾雜的亞熱帶乘涼之陰。你在毒疫橫肆的廿一世紀之城裡穿行,花樹甚至比人更多更茂,你不禁想記起二十世紀末的晚期殖民神話:有一種叫宮粉羊蹄甲的豆科有花小喬木,盛產於南地,花有五瓣,粉紅艷美。它被記載在你讀過的一本小學教科書裡,其中說那是殖民地常見之花樹。然而它並不是你眼前那片粉紫的來源。


    你迷惘了,就好像當有人悄悄削去了花名的第一個字,喻意砍掉屈辱前麈。你一時失笑,這種紫,明明叫做「洋紫荊」,兼具氣派和親切,而他們居然改稱「紫荊」,全然是另一種花色。後者偏粉紅,溫婉,但沒洋紫荊那種大開大合的神氣。許多年前,殖民者拿洋紫荊的五瓣花型作旗徽,作市花,恰然是德政,是殖民地美感的表現。因為洋紫荊的拉丁學名中有Blakeana一字,是記念港督卜力(Sir Henry Arthur Blake)。砍洋後,花不花,紫不紫,即使你走在群紫飛舞的樹影旁,聯想到的居然是紫荊漆金的北地俗氣,花香自然不對。


    後來你也陸續知道這些歷史錯誤的糊塗典故。洋紫荊屬羊蹄甲屬,屬中另有一花,名曰宮粉羊蹄甲,兩者是兄弟之花,反而紫荊只是遠房表親。問題是北地群眾慣稱宮粉羊蹄甲為「洋紫荊」,此地的洋紫荊,在北地則被喚作「紅花羊蹄甲」。而更令人疑惑的是,此地也確另有紅花羊蹄甲,也是羊蹄甲屬的兄弟之花,而偏偏在一海之隔的福爾摩沙,這種花卻被稱為「洋紫荊」。


    此地的洋紫荊位居市花,源於百多年前的一位神父,他在薄扶林首次看見這種五瓣開闊的紫花,然後用插枝法移殖開去,至遍城開花。但許多年後,植物學家證實,洋紫荊並非原生於大自然的獨立花種,而是宮粉羊蹄甲和紅花羊蹄甲的雜交混種。你駐足於樹底,仰望被秋日照成反光的洋紫荊,才想起洋紫荊根本結不了果。自然界鐵律,混種者無後,已後人們看到遍城紫色,俱是百多年前那位神父手上花枝的複製品。花尚無自古以來,何況是人和地呢。


    事到如今,六月飛霜,歲末飛紫,洋紫荊花期始於仲秋,約摸一季而終,直至明年初夏。當夏往秋移,秋意至冬春尚且濃厚,洋紫荊的紫艷花香是安慰你和你和你的兄弟手足的餘韻。在公園裡,在蔭路旁,或在郊野方外,昔日的民氣已近半殆盡,繁花盛紫便如時光長流,將你衝濤至遙遙昔日,你在童年裡看過木棉英姿,榕樹壯美,也總沒法遺忘這種紫態吧。


    洋紫荊以「洋」為名,天朝中心主義者視為與「夷」同義。偏偏此地之人,見花知「洋」,知道此地甫一開始就是混種之地,所以根,都是偽裝的。洋紫荊不是源生於大自然,就正如人及其文化價值俱是生成自創,不拘泥於本質和體制,在你童年所處的晚期殖民時代,眾聲喧嘩,才是此地的最盛之世。可恨的是那伙竊地之徒,坎去「洋」字,而滿以為「紫荊」之名意謂和諧,就洋洋灑灑,實質是雀巢鳩佔,誓要刪去紛紛揚揚的洋紫荊花不可,叫它退花成靜默無香、黯淡無色的假俗之花。


    黃昏,你在地上拾起一朵飽滿如盛放中的洋紫荊,花大如手掌,而撲香如故。可惜流年不運,城廓半崩。在憂愁風雨之際,花猶如此。至於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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