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囚
鄭思思 (鏗鏘集《囚》編導) 13/12/2020
我是鏗鏘集《囚》的編導,我想講一個關於囚禁的故事,但囚禁的並非香港人,而是來尋求庇護的難民聲請人,跟你可能不太相干。在這時勢,我有時無力得覺得做什麼事也無意義,更何况做一些不關香港人的事,但當我想到如果有一日,我或者我的朋友成為難民,他們在另一國度被羈留在牢獄之中,他們被強迫脫光衣服拋入一間房,沒有牀沒有任何東西,只有一塊成人紙尿片,我不寒而慄,不寒而慄。我希望更多人知道入境處羈留中心的安排,為高牆內、為無聲者帶來改變。
屯門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CIC),是入境處一個囚禁非法入境或違反逗留條件人士的羈留中心,涉嫌有不人道對待羈留者。綜合調查資料所得,CIC設有兩間保護室,鋪滿軟墊,入境處指是用作短暫收容有自殘傾向或情緒不穩的人士。不過我們找到律師、議員和駐CIC的入境處員工求證,發現羈留者進入保護室會被脫光衣服,全身赤裸,只提供一塊成人紙尿片作如廁之用,時間長達24小時。律師質疑這對待近乎酷刑,匿名的入境處職員則指是防止以衣服勒頸吞肚自殘,入境處回覆指是對羈留者態度公平公正,全根據當值醫生的建議及評估,提供合適的個人衛生物品及安排合適衣著。
我們於是追問CIC的外判醫療服務商,我們請教青山小欖的精神科醫生如何使用保護室,我們再問醫管局有無違反保護室指引。調查結果將於明晚的鏗鏘集《囚》播出(14-12-2020 晚上八時港台電視31),希望觀眾和行家留意,一起探討這做法是否需要改善。報道亦會提及數百宗非法羈留的民事訴訟,以及有關CIC的一些資訊黑洞,這一切也希望喚起社會更多的討論以帶來良好的改變。
艱難的報道
這報道是我其中一個最艱難的題目,在兩個幾月的資料蒐集中,我曾經放棄過轉軚過好幾次,因為高牆之內我無法直擊無法求證,很多單方面的指控都難辨真假,加上羈留中心內不能拍攝沒有影像,我們電視節目真的不知出什麼畫面……我又曾經反覆思考羈留的合理性。現時CIC羈留了三百幾人,部分是來香港尋求庇護的免遣返聲請人,佔全港總數約一萬三千名聲請人不足3%,比例不算高,而入境處多次出稿指被羈留人士當中,不少人曾經干犯嚴重罪行,包括販毒、傷人、勒索、猥褻等,他們對社會構成治安風險。在政策上,我某程度認同羈留的合理性,當然不看冰冷冷的數字,把三百幾名羈留者變回活生生的人,每一個個案便變得有血有肉有不同考量。
這題目還綑綁了假難民的社會問題、每年幾億元的人道援助財政重擔,我難分曲直。還有即使我和很多位前羈留者細談過,但夠膽上鏡做訪問的少之又少,他們怕被發現後會影響難民資格的審批,甚至再度被羈留在CIC。我在缺乏人證物證和清晰立論下,實在頭昏腦脹舉手投降。
我甚至和老細開完會決定轉換題目,救命!但當我獨自坐在自己座位上,「噠噠噠」雙手飛快打字,撰寫另一報道的大綱時,我覺得有啲唔妥(sorry語文水平差想不到書面語),心裏面身上面都係有啲唔妥。於是我放過自己,讓自己放空一天,然後再回到一大堆資料前面,細看是哪一事牽涉公眾利益,哪一些人勢弱無聲。而我就在一堆老早存在的資料裏找到蛛絲馬迹,找到突破的方向。我知道我要報道這保護室的使用,要報道非法羈留的訴訟,好等沒有人再被赤裸羈留、好等社會討論囚禁的對錯。
上天安排的人與事
訪問在早一段時間已完成,但因為香港每天也發生太多事,我這相對沒有時效性的報道排到明天才播出,沒想過出街兩日後正是立法會審議《2020年入境(修訂)條例草案》。保安局擬修例改善免遣返聲請的審核程序,及加強執法、遣送和羈留工作,包括授權CIC長期管有防暴裝備和鋼製警棍。這原本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由立法會議員代市民提出疑問,可惜多年來一直關注CIC人權問題的張超雄、邵家臻均已離開立法會。我發短訊給張超雄,他只回我一個滴眼淚的emoji。
報道中訪問伊朗來的John,巧合地跟我同年出生,但他經歷的比我沉重太多。2009年,伊朗因總統選舉舞弊觸發連串示威浪潮,運動被稱為Green Movement。John因被懷疑和反對黨有關連而兩次被捕和囚禁。他不想再回憶和敘述那些可怕的經歷,而我從申請文件看到他被虐待的情况,單看文字已難以承受,他甚至試過不斷大叫詛咒施虐者,以圖激怒他們把他打死。但上天讓他活下來,他2012年經人蛇安排逃來香港,申請難民資格一度被拒要司法覆核,入境處今年決定重審他的個案。(背景資料:難民資格獲入境處批核後,會交聯合國難民署安置到其他收容國,並不會留在香港。)
他被羈留在CIC僅廿多天,這八年大部分時間都可以攞「行街紙」保釋外出,但不能工作,甚至連義工也不可以做。John說他所有權利也被「羈留」,像一個廢人,但偏偏他死過翻生,渴望能夠做一個有用的人,渴望找到生存下去的意義。於是他寫了四本書,又積極幫助身邊的難民朋友,兩年前他還想到去捐血,一包血去救三個人。他說第一次踏入捐血站,職員都不接納他用「行街紙」登記,他憤憤不平地離開,之後經志願團體協助,才成功申請一張捐血卡,開始了定期捐血。他今年年初在第一波疫情爆發時,又傻傻地電郵特首林鄭月娥申請做義工,自薦去隔離中心照顧病人或做任何勞動工作,結果當然是被拒絕。
尋求自由卻遭囚禁
John說在香港的羈留和難民政策下,無奈他們來尋求自由卻遭到囚禁,他們沒有犯罪卻被當作罪犯,不過無論在什麼處境下,他只要有一條命便會努力做一個有用的人。
聽他說話,我也找到繼續努力的力量,我也要努力做一個有用的人。還有甘浩望神父,他不止一次在羈留中心外絕食幾十小時抗議。有沒有鎂光燈,他還是一個人在路邊豎起帳幕絕食,拿着結他自彈自唱:We shall overcome, 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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